只是個日記

將昨天採收的蔬菜從冰箱拿出，將它們放在不鏽鋼製的盆子用水龍頭沖洗完畢後，再用另一盆子裝盛著冰塊和透徹的清水，清洗完畢的蔬菜立即將它們浸到冰水裡。此刻他聽到瓦斯爐上的鍋子發出啵啵啵的響聲，轉頭過去趕緊將開關關上後，掀開鍋蓋看著已經煮得香味四溢的濃湯後，撒了些胡椒粉和香料提味後，一道聲音驀然從他身後響起。

「需要幫忙嗎？」

「嗚啊！」

差點把湯勺整個打飛出去的他雙眼瞪得奇大看著眼前比他矮一個頭卻氣魄逼人的男人，喘了口氣平息方才被驚嚇到的心情後笑了笑，搖著頭說：

「不用了。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一瞬間，少年似乎在利威爾瞇起的眼眸裡看出了低落，不，或許稱低落有點太過分了。大體而言就是陌生人家作客，看著主人忙進忙出，純粹只是想要減少自己只是乾坐著的罪惡感卻被主人拒絕的那種複雜情感吧。

看著利威爾張望了下終於回到客廳與從庭院侵門踏戶習慣的貓咪玩耍時，他才終於回到廚房將濃湯盛到兩個碗中。不時還有幾隻貓聞到香味邊喵喵叫著邊在他腳邊磨蹭著，少年嘖嘖幾聲示意叫那些貪嘴的貓走開點，邊先將濃湯拿到客廳上的小桌子上，邊看著利威爾跟貓咪玩得不亦樂乎也沒有去打擾他便又回頭將已經浸泡冰水差不多的蔬菜適當地切塊，在拿出蕃茄醬、美乃滋以及蜂蜜和黃芥末醬後他向著利威爾問道：

「利威爾『先生』，你想要千島醬還是黃芥末醬？」

「……黃芥末。」

聽到回答後，少年拉起衣袖將蕃茄醬收起，要準備調製黃芥末醬時，利威爾又從客廳走了過來，這次他並沒有詢問需要幫忙嗎，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地說：

「把調製方法告訴我。」

「呃？」

看著楞傻住的少年，利威爾吁了口氣，換了個比較和緩的口氣說：

「艾倫，請把調製方法告訴我。」

「啊、很簡單的……」

利威爾邊聽著艾倫的教學，邊思忖著為什麼現在的他在這個地方？

他與艾倫第一次碰面過後一直都沒有再度碰面過。

利威爾對艾倫這個人一無所知，他也以為自己對這少年會與對其他鄰居一樣只是點頭之交。他本就對人與人相處的那些表面工夫沒有任何的積極性，之所以會想要進一步認識只不過剛好是那棟充滿貓咪的房子主人現在是他，如此罷了。

一開始以他自己對少年外表的猜測應該只是高中生而已，但在初見面之後說起老爺爺時，曾經說過自己的年紀與孫子相同，所以艾倫．耶格爾這個人也與他一樣年紀？

好奇心一下子膨脹到最大的他在接下來那幾天都故意在艾倫的家門口駐足半晌，看著深鎖的鐵門，聆聽著此起彼落由貓咪所演奏的交響樂後，才依依不捨地朝著車站走去。

如果不是在如自己一樣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話，難道是打工族？有了一次不錯的相遇就會更期待下次的見面。然而若他是不定時的打工族，那麼初見面那次或許也只能說是奇蹟了。

雖是感到可惜，但利威爾想要探究的心已打消了一半。

正當自己要恢復以前的正常生活時，艾倫．耶格爾的少年卻主動靠過來了。

從那棟由綠色藤蔓包圍的圍牆和有著灰藍色屋簷的房子再往前走，直到上坡的最頂端，那裡有間雖看起來已老舊卻環境都整理乾淨無暇的日式房子。

老家從十年前就一直是擱置的狀態，剛搬過來的時候也費了一段功夫才整理到可以住人的境界。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房子裡難免會覺得孤獨，但對於已經習慣一個人的利威爾來說卻並不討厭這樣的氛圍。以至於在某個休假日久違的門鈴急促的響起時，本想要睡到中午再去外面餐廳解決早午餐的他一臉陰鬱地拖沓著腳步去開了門。

「你好，早安，打擾你了。可以邀請你到我家吃早餐嗎？」

……

一大早就遭受比朝陽還要耀眼的笑容讓利威爾有些頭暈目眩，他看著不曉得為什麼知道他家方位的艾倫，那過於炫目的笑容讓他連生氣都感到疲倦。

「我剛起來，也謝謝你的好意……」

「好的，那麼我會將鐵門半掩著，請直接從庭院進來。」

話未說畢，艾倫完完全全將所謂人與人的信任心表現得淋漓盡致，利威爾連想要拒絕他的舉動都來不及就呆滯地看著來去如風的艾倫又消失在他面前了。

於是，半小時後他來到了艾倫的家。

時間回到現在。

他調製完醬料後，稍微試了下口味覺得恰當無比，抬起頭，艾倫已經將可生食的蔬菜擺盤完畢，笑臉迎人地對著他說：

「利威爾『先生』，那個給我吧？」

有著看起來應該比自己年紀還要小的臉龐，但是事實上卻是比自己大上幾個月，這個事實也是方才不久才知曉的。

他們是同一年出生，但是艾倫的生日是三月，他則是十二月。

也就是說，其實可以不使用敬語稱呼他的艾倫卻理所當然用著敬語，這讓利威爾感到彆扭無比。

將調製完成的醬汁遞給艾倫後，轉頭一看就看見一群貓咪正想要對放在桌子中央的濃湯伸出魔爪，利威爾卻不驚不訝地指著桌上對艾倫說：

「濃湯要被那群貓吃掉了。」

「欸？」還在搗弄醬汁的艾倫一抬頭便看著有些貓咪已經爬上桌上正要大快朵頤時，他猛地大叫一聲：「喂！不准偷吃！」

突如其然的大叫讓貓咪們一哄而散全都跑回了庭院裡，只有一些膽子較大的貓咪窩踞在長廊一臉警戒地看著他。

「真是的！一刻都不能放鬆。」

把兩盤已經攪拌完畢的生菜沙拉拿到桌上後，艾倫回過頭拿了些貓咪用的飼料裝了滿滿一盆，正要拿到長廊讓那些貪嘴的貓咪稍微解饞時，利威爾一聲不響地拿過飼料盆後，默默拿到長廊後，接著就這樣在長廊上盤腿而坐靜靜地看著貓咪蜂擁而上搶食的畫面。

「利威爾先生？」

對方並沒有回應，只是轉過頭沉默地凝視著艾倫那雙金色眼眸。

彷彿被雖無溫度卻富含著什麼情感的眼眸盯視得幾乎全身無法動彈的艾倫有些彆扭地歪斜著頭，說：「湯要涼了喔。」

像是個開關，利威爾終於回過神來，點個頭便往客廳走去。在接過艾倫遞給他的刀叉時，他終於對艾倫開口詢問方才一直藏在心中的疑問。

「……為什麼對我用敬語？」

才張口吃進滿嘴生菜的艾倫狼狽地「嗯」了一聲，囫圇吞棗吃下後，才像是露著這是何等奇怪的問題似的，回答了他。

「利威爾先生感到困擾了嗎？」

「並不是……論年紀上不用敬語也無妨。」

「是在糾結這個嗎？」喝了口濃湯，看著其中一隻灰貓搖著尾巴晃過來時，他一把抓了過來，邊撫弄著貓咪的下巴邊微笑說：「如果說我叫利威爾只是叫利威爾這樣子會比較親近？若是如此，利威爾先生不覺得這樣子太信任別人了嗎？我應該是才跟利威爾先生第二次見面了吧？為什麼不問為什麼我知道你的家？」

利威爾並沒有想過只是一個疑問卻得到更多的反問，也意外自己並沒有感到任何不悅。手中的濃湯已經涼了許久，艾倫似乎注意到了想順手重新幫他盛上一碗而伸出手時，卻冷不防地被利威爾抓住了手臂。

灰貓被驚嚇到而脫出了了艾倫的懷抱，喵嗚幾聲後就在利威爾身後的庭院內不知跑哪去了。

兩人的動作戛然而止，也沉默著。利威爾最終吐出了一句：「那麼，你剛才所提出的問題，回答下吧？」

「好啊。」

少年笑了。

那抹笑容利威爾曾經見過，是初見面後他離去時那倒奇異的笑容。

當時候，他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這樣的笑容，如今，他像是抓到一條隱微的線索似的。

他伸手，然後全都亂了套。

※

艾倫對利威爾說了個彌天大謊。

他從未聽過爺爺說過利威爾這個人，是因為他在爺爺死後在辦喪禮時才真正來到這棟房子的。然而，在喪禮那天，數不盡的野貓像是也要哀悼爺爺的過世一樣在庭院內共同貓鳴得響徹雲霄。

沒有人可以趕得走他們。不只庭院，屋簷上、圍牆上、玄關前到處都是貓，當時才剛大學畢業的他被這樣的景觀嚇傻了。

或許大家都被這樣的畫面震懾住了，於是當那隻擁有藍與綠的異色瞳貓咪上前來繞著爺爺的棺材許久後離去，到所有貓咪都鳥獸散之時，所有人都鴉雀無聲。直到不知道是哪個親戚說了句應該差不多要出殯了吧，所有人才像是終於被起動開關似的，像是沒事一樣的繼續著喪禮。

過沒多久，他硬是將這房子要了下來。當然大家都是樂觀其成的。畢竟這棟房子已經相當老舊了，就算沒有人要他們也決定將他賣給建商。艾倫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把這房子留下來，或許是被喪禮時所見的奇異光景給震撼住了。無論是哪一種，他就這樣定居下來了。

「那麼，Levi是你取的名字？」

「嗯，但是聽我說完可以嗎？」

一開始，野貓們全都非常排斥他，排斥到將整個庭院都隨地大小便甚至侵門踏戶將裡頭的榻榻米全都弄得一塌糊塗；燈管、櫃子、廚房，只要是貓咪可以進入的地方全都無一倖免。

直到艾倫看見那隻異色瞳的貓咪終於出現在他面前。

無聲無息，在他準備要收拾那片殘局而出門買完必備物品回到家時，他看到那隻貓咪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庭院中央，眼睛筆直地望著長廊的某處不放。

之後他才知道那是爺爺在世時總會在長廊坐著的位置。

「爺爺，不在了喔。」

很自然地，如同被蠱惑似的，艾倫脫口而出這麼一句話。

他不知道貓咪這種生物倒底聽不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但他說了。

貓咪始終沉默，然後本來直挺的身子轉向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那是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朝著你的方向走過來，但是卻一丁點聲響都沒有。

牠走了過來然後抬著頭看了艾倫一眼，忽然間，像是發出悲鳴似的，喵嗚了一聲。

喵──嗚──喵──嗚──

拉長的貓鳴聲終於將他本來應該平靜的心整個打碎，無來由地，也或許是遲來的，艾倫低著頭在那隻異色瞳的貓咪面前哭了很久。

「之後，很奇妙的是，這些野貓沒有再搗亂了。更奇妙的是，『Levi』對你像是對待熟人一樣。」

「我、小時候曾經在這裡跟你爺爺一起照顧這些貓。」

突如其來的自白讓艾倫怔了下，然後隨之露出坦然的笑容說：「難怪啊……」

「為什麼取那個名字？」

利威爾再度將話題轉了過來，此刻，艾倫長嘆了一口氣，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

「你不知道我，但我卻知道你，利威爾先生。」

「你不是說你並沒有從你爺爺身上知道我嗎？」

「嗯，沒錯喔。」

艾倫回答得太理所當然了，理所當然到令人恐懼。

「那麼……什麼時候知道的？」

話一落下，再一次地，讓利威爾總感不適且奇異的笑容再度顯露在艾倫臉上。

這一次，多了些悲傷。

然後，他說。

「兩千年前喔。利威爾……『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