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前酋長X承繼了母親之名的魔女艾倫(非女體)

※相關參考設定:魔女之家(遊戲)、高屋奈月老師的童話魔女之森(漫畫)、吉本芭娜娜老師的王國(小說)

 

 

 

男孩做了個夢。

正確的來說那並不是他自己的夢,而是透過自己去看到別人的夢──利威爾先生的夢。

利威爾先生所講述過的夢境裡,自己與利威爾先生是穿著同樣的綠色披風,隨風飄逸著的披風上縫製著雙翼交疊的標誌,那是代表著自由的意涵──「自由之翼」。

 

艾倫從深沈的夢境醒轉過來時,外頭仍是漆黑一片,視線昏暗地探尋著周圍景物時,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堆在床頭的藥草,而是緊皺著眉頭像是在忍耐著什麼的臉龐。

啊、是利威爾先生。

艾倫在心中輕呼著對方的名字,金眸眨了眨凝視著對方的睡顏時,腦中瞬息閃過的畫面讓他楞了下,驟然清醒的冷靜就這樣降了下來。

他看著身上穿戴完好的衣裳,照理說應該帶著發汗後的黏膩,身體現在卻只感受到乾爽感,或許是自己睡著後對方幫他處理了吧。頓時間他耳廓有些發熱,就算伸出冰冷的手去摸撫它似乎只是讓自己的心臟更加紛亂似的。

艾倫並沒有想過自己會喜歡上除了母親以外的人,甚至並非是親情的愛,甚至並沒有查覺到那樣子的情感就是愛。或許眼前睡得酣甜的男人也是如此吧,當自己越是渴望著那些情感,甚至覺得擁有那些情感是一種奢望時,就算站在自己面前,也會過門不入吧。

他伸出手去觸摸男人額際間緊皺起的紋路,耐心地撫平、輕柔地傾上前去吻著,然後他將自己的身體再更靠近著男人身軀內,感受著人的體溫,那幾乎要忘卻的溫暖讓他貪戀著,將自己冰冷的手握住對方的,享受著那逐漸變暖的溫度沁入心裡,他本有的意識也漸漸模糊,最後再度酣然入睡。

 

利威爾在感受到懷中的動靜後,本想要伸手將男孩攬近點,可想著這樣突如其來的行為只會讓對方驚嚇到;最後仍是等到男孩靠了過來,那已經驟降下來的體溫讓他不禁想嘆口氣。在聽到對方終於發出酣睡的吐息,他才睜開眼睛,望著沉睡的火焰隱藏在那雙黑色羽翼裡,他輕然觸摸著,聽著男孩發出細鳴再度將身子往他身上靠時,這次他便沒有再多做忍耐,直接攬住他的身軀,用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晚安,艾倫」後,自己也跟著進入夢鄉。

這一次,無論是做著什麼夢,絕非再是惡夢了吧?

即使醒來,他身邊的、手中的、擁有的,都只會只有你了吧?

艾倫。

 

這季節的天際一片空濛,只有落雪無聲。暖爐的炭火盡了,也將整棟房屋的溫度降了下來,森冷寒氣逼向了還窩在床上的兩個人。

他們一同醒了過來,對著彼此的那方醒而朦朧的睡臉感到疑惑,然後艾倫噗哧笑了一聲後,偏著頭說:「早安,利威爾先生。」

他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正要起身時,對方突然喚了他的名字。

「艾倫。」

「咦?」他看著自己的手被對方所拉住,炙熱的體溫將他冰涼的手熨燙了,他將視線回到對方臉上時,只看見利威爾一臉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他沒有詢問,只是等待。

但是利威爾只是也跟著起身,他將覆蓋在身上的棉被一同將艾倫的身軀包裹起來,然後將男孩扯了過來,抱在懷中。

沒有反抗的艾倫伸出雙臂反抱著,此時,一直沈默不語的利威爾終於開了口。

「你……沒事吧?」

剎時,艾倫的腦筋還轉不過來對方是指什麼,沉默半晌後,他才意識到利威爾先生是指昨天的情事。

他突然輕笑出聲,將被握緊的手再度緊繫著,抬起頭望著利威爾異常嚴肅的表情,他說:「如果我說有事,那麼利威爾先生就後悔昨天跟我做那件事情了嗎?」

「……不會後悔的。」他捧起著艾倫的下顎,輕然在唇上一吻後,如此說道。

「那麼,就沒問題了不是嗎?」他笑著,那樣的笑容明明已經看過好幾次,卻仍是讓利威爾左邊的心臟顫動著。他忍不住地再一次低頭,直到他們的雙唇再度觸碰。

 

「利威爾先生,可以幫我梳頭嗎?」

當艾倫到客廳將爐火重新添上後,他回到房間看著終於肯從溫暖被窩離開的利威爾,脫口就是如此莫名的一句。

「為什麼?」

「不願意嗎?」

「不是不願意……」

「那就沒有問題了吧?」

利威爾再一次被那毫無惡意的笑容所打敗,他嘆口氣,正想要走向艾倫身邊時,艾倫卻上前將他又推向床邊。

結果又變成兩個人坐在床舖上。

艾倫脫去披在身上的披肩和斗篷後,一開始認識時半長的深棕色髮絲現在已經長到幾乎要到腰際上了。他邊觀看著邊想著這半年的相處還真是迅速。

當艾倫將木梳遞給他時,同時偏著他疑惑地望著他那驀然深邃的黑瞳,問道:「怎麼了嗎,利威爾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捋了一縷髮絲,輕輕放在唇上碰觸了下後,才接過艾倫的木梳,示意艾倫轉過身後,默然地開始動作。

 

「外界都傳我母親是病重而亡的,但並非是如此的。」

從男孩的視線望過去,是灰濛的蒼穹以及無聲的落雪。利威爾只能拿著木梳靜脈地梳理著蓬鬆卻軟密的髮絲,深棕色的髮絲不需利威爾用力就輕易地梳理開來了。

他沒有去繼續追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能靜默地將髮絲不斷梳順。如同背對著他、將表情全藏於那名為「魔女」面具下的男孩一樣,心中所打了結的結,也只有自己可以去解開;也像他自己所承載的惡夢一樣,無論那是否自己的前世也好、不是也罷,他可以漸漸感覺它已快離開自己的生活當中,他總是在夢中想要抓取什麼,卻在伸手後那熟悉的身影卻如薄霧般再度消散。

他不是不安,而是寂寞。但在遇到艾倫之後、愛上他之後,擁有他之後,那一切,過往的惡夢似乎都是為了指引他到這裡才所有的,如今,它們只是功成身退罷了。他是如此想著。

「母親深夜去摘採草藥時,我一直在床上等著母親回來,等到睡著了,但是到天明,母親還是沒有回來。」

手上的動作頓了下,利威爾瞧見艾倫的後背在顫抖著,他只是吁了口氣並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仍是繼續著梳理的動作。將那打結的髮絲一根又一根的順理下來,每一個動作都在他手掌中進行,每一捋髮絲都是珍貴的,只要能夠撫平現在眼前這個男孩的傷痛。

他這輩子,就這樣為他梳頭也甘之如飴。

艾倫的語氣仍是平靜地,低下頭,似乎露著有些苦澀的笑容繼續說道:「所以我去找母親了,『孩子』那時候第一次幫助我找到母親,她就這樣躺在森林外緣,右腳被盜獵者的捕夾器夾住,那一定很痛、很痛,但是,我無能為力,只能用盡我的力氣將母親拖回來這裡……」

利威爾不用閉上眼就可以想像得出來,這個孩子絕對是邊哭著邊把自己這世上最珍愛的人帶回到這個木屋裡,然後憑靠著當時候微薄的知識替他母親治療的吧?

「母親沒有怨恨那些盜獵者,但是我恨,非常地恨。我曾經只要看到有人闖進森林裡就讓孩子絞死他們,然而,後來我漸漸曉得也記起了母親臨死所說的話了。」

「什麼話?」利威爾問了這句話的同時,他同時瞧見對方轉頭過來,露出淒然的一笑,說: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會遭受到困苦的事情,像是生病、死亡、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貧困,數不清的困境,但是活下來的人必須要往前邁進,而我就是做著這些讓人往前邁進的事情。』」

言訖時,利威爾發覺自己已抱住了艾倫那瘦小的身軀。

所以,這個人才開始讓自己邁進,因為自己如果停滯不前,那麼怎麼讓別人也邁進著?即使那深藏的恨意以及不信任還是無法削減,但艾倫的的確確用著微小的步伐在前進著。

於是,他自己才會被這男孩所一起牽著手,然後邁向前進。

「所以,利威爾先生,你如果要與我在一起,如果你想要繼續前進的話,那麼你現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

「什麼事?」

兩人互相凝視著,直到艾倫的眼眸中的金色火焰灼傷了他,對方才緩緩起唇。

「回去、回去你的族群裡,然後把一切結束掉吧。」

 

 

「所以、你就回來了?你是笨蛋嗎?」

韓吉壓了壓鼻樑,一臉不敢置信瞧著站在門外,肩上還帶著雪沫臉上卻猶如死神的利威爾。

想著已經快到年末想把本來就已經髒亂無比的窩整理一下時,這傢伙就這樣毫無預警地踹開門,劈頭就講了一大堆事情,讓她腦袋都還沒消化完畢又說什麼他是來結束這一切的?哈啊?是要結束什麼啊!

剛好也在家裡幫忙整理的莫布里特一看到自己族內半年不見的『前』酋長差點沒嚇出心臟病,利威爾還看了他半晌,終於從他身上的屬於他們那家族的特有徽紋認出了他。

「啊、你是那家族的次子……」

逕自跑進廚房沏了杯熱茶的利威爾看著臉上一瞬間露出驚訝表情的莫布里特,沒有細講為什麼他知道在族內最不起眼的家族,甚至是次子的莫布里特。

在他心中,即使自己已是前任酋長,但曉得各個家族的成員、風格不就是身為酋長該做的嗎?至少自己被『父親』教導下是如此認為的,雖然那些能力對於現在的他已無任何作用。

就像進入到自己家似的,雖然嫌惡地看著書本到處亂丟的房間,利威爾還是勉強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他淡然地回答方才韓吉的問題說:

「你以為我只聽了艾倫那句話後,就乖乖的回來嗎?」

「嗯?不然呢?」

接過莫布里特沏的熱茶後,韓吉就著書堆就坐了下來。她的腦袋卻瞬間回想起先前艾爾文回覆給她的信,「是有關盜獵者的事情嗎?」等到她感受到利威爾一瞬間暴發出來的殺氣時,她才曉得自己猜對了。

「如果妳要問盜獵者怎麼了的話……」

「已經讓『孩子們』解決了吧?」

利威爾詫異地看著淺笑著的韓吉,對方只是捧著熱茶眼神卻飄向外頭那彷彿下不盡的落雪,淡然地說:「難道你們都以為是『魔女』幹的嗎?呵、怎麼可能,魔女也是人啊,不會輕易殺人的。雖然他們交給森林那些『孩子』也算變相殺人了,不經他手卻如經自己之手,但為了森林、為了族人,或許也為了自己,即使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知道就算做了這些事情也不會讓外界的人改變他們的想法,他們還是繼續地做著。」

「我知道,我現在才知道,認識了艾倫我才知道,但是……那傢伙卻叫我回來,回來了結這一切。」

利威爾低垂著臉,思考著當他聽見艾倫說完這句話後自己的確勃然大怒了一番。

 

『為什麼我非得回去那裡!我想留在這裡!永永遠遠地跟你在一起不行嗎!』

當時利威爾臉上早已被憤怒所覆蓋,他聽不見艾倫後來向他解釋什麼,只是氣沖沖地從房間離開,待到艾倫赤著腳批散著髮一臉想要向他解釋時,他又氣憤憤地起了身將艾倫壓到沙發上坐著,一邊碎念著說天氣那麼冷還不穿上靴子一邊將艾倫那長至腰際的棕色髮絲綁了起來,在都安頓好了之後,他才發現艾倫拼命地忍笑著。

「又怎麼了啊你!」

「因為利威爾先生方才不是還在為了我的話而生氣嗎?」

「是、我很生氣。」他扳過艾倫的臉,卻在看見對方那瞭然於心的笑臉後,想要罵出口的、抱怨出口的,全都吞回去喉嚨裡了,只能低下頭,用著那幾乎一吐露出口就化成冰雪的弱音說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回去那裡呢?那裡……不是已經沒有我容身之處了嗎?」

「如果利威爾先生沒有回去的話,那才真正是沒有容身之處了。」

握住利威爾的手掌,輕然地交扣後,艾倫不急不徐地解釋道:「你是因為你的惡夢而過來這裡的,現在你的惡夢結束了,但是族人並不曉得這件事情,還認為你仍是被惡魔詛咒的不幸人類,如果他們還不瞭解,那麼最後那些人會變成你新的惡夢。」

「他們不了解又如何,就說為什麼我要為了他們而回去,那樣像是我對他們搖尾乞憐似的!」

艾倫搖搖頭苦笑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利威爾先生,如果你真的不在意族人對你的觀點,也不在乎你的惡夢,你是不會到我這裡來的,利威爾先生。」他阻止利威爾下一秒想要反駁的衝動,摀住他的唇,繼續說道:

「因為那惡夢而驅動你來這裡則是那些族人不是嗎?如果他們沒有發現,那麼你也不會來我這裡,更不會愛上我不是嗎?」

「所以?」

「所以你不能總是充滿著恨啊,即使我也是恨著那些盜獵者,但恨他們與恨著盜獵者是完全不同的;你是被他們所養育的,即使他們思想是如此的迂腐,或許你這次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是你什麼都還沒做,又怎麼知道事情的結果,你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啊,利威爾先生!」

楞然睜大的黑色眼眸霎時間還未將男孩的話消化進去,但利威爾已經曉知自己是如此的愚蠢。

難怪韓吉和艾爾文這兩個傢伙會過來這裡,若他無法發現自己的情感那麼眼前這個人也會一直這樣子屏蔽著自己。因為他們是如此的相似,而如今,眼前的男孩也只是想要他也與男孩他自己一樣,被愛著、被救贖著、被賦予自由……

真是的,他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

他邊苦笑著,邊傾身吻住艾倫的雙唇,最後才頷首答應男孩的要求。

 

 

「啊。」

聽完利威爾的講述後,韓吉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在無視利威爾一瞬間發出的咂嘴聲後,她逕自說道:「艾爾文那傢伙還活著。所以如果你之後要回去的話就這樣告訴艾倫吧。」

「哈啊?」雖然不懂為什麼扯到那傢伙,但聽到自己的『父親』並沒有被森林吞噬這件事情著實讓他鬆了很大一口氣。

「因為有寫信回來。」韓吉拿出一直放在書桌上的書信,遞給了利威爾說:「他可是把很多事情都看透了也幫你算好了,真懷疑他是不是有千里眼啊,不然怎麼感覺好像你在幹嗎他都知道似的?」

「這點你這混帳眼鏡不也是一樣嗎?」他滿臉複雜表情地看著那封以備拆封的信件,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那封信。

「回歸正題,我是為了艾倫才回來的,就算族內的人知道瞭解我已經沒有做惡夢了,我也絕對不會回去了知道嗎?」

「我也不贊成酋長回去。」

突然間,一直沉默的莫布里特竟插了話近來,韓吉罕見詫異地抬起頭看向異常認真的莫布里特,想問為什麼時,利威爾卻先問了。

「所以,你是認為我是已經沾染到詛咒所以沒資格回去嗎?」

這樣的反問法充滿了嘲諷味,對方卻彷彿已經料到,反而更加堅定地否決說:「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想就算證實了酋長……利威爾先生你已經脫離惡夢了,他們那種根深蒂固的想法還是無法改變吧。」

「呵……說得也是,他們或許認為被污染就已經是被污染到死的惡魔吧?」利威爾苦笑了一番,起了身走向莫布里特,意味深重地拍拍他的肩後,說了這麼一句:「不過,在那種已經腐敗的部落中還有像你這樣的理智清明的人,也很不容易了。」

「欸?」

瞬間露出奇異表情的莫布里特回望利威爾的身影時,韓吉卻在一旁竊笑著:「被自家酋長肯定的感覺如何啊?」

她故意戳了戳已經僵化的莫布里特,但對方卻完全沒有任何反應。自討沒趣的韓吉也跟著起身,偏著頭想著那麼接下來就是怎麼去證實利威爾已經脫離惡夢了吧?

她忽地想起自己在久遠之前從卡菈那邊借過一本有關夢境的書籍,也曉得有一種方式可以探尋夢境,她記得卡菈說那是為了瞭解潛意識而有的治療方式,叫什麼催眠治療吧?

韓吉雙手插腰著看著丟在地上的各種書籍,想著這下子要認真地找出那本書了。

就當還一次人情吧。

她望向下不盡的雪,心忖著,希望這次,部落內的雪、能因為這一次利威爾的歸來,而能停止吧。

 

 

被詛咒的前酋長回到部落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來了。

「明明被驅趕出去了卻還有臉回來」、「不是聽說還跟魔女勾結起來了嗎」,諸如此類的流言四起,但那並不能阻止利威爾長驅直入長老居處的決心。

「所以,你這次回來這裡是要來證實你已經沒有被惡夢糾纏……我可以這樣解釋吧?」

老人全身被白色毛皮斗篷所罩住,佝僂的身軀拄著拐杖被身旁的族人攙扶著,他抬起滿是皺紋的面容,那張已看不清楚眼前景物的灰色雙瞳卻仍是銳利地注視著利威爾。

「有人說你跟那魔女勾結了,是真的嗎?」

「哼,勾結?」

利威爾俯視著老人,沒有理會在他發出悶哼時在場所有族人所露出的鄙夷眼神。對他來說,這個地方已經不是他的歸處了,但就如艾倫所說的,如果這個結沒有解開,那麼這些人就會成為他新的惡夢了。

「你們對於『魔女』又瞭解多少?不、我想你們根本不想瞭解吧?就像你們也從來不想瞭解我所做的惡夢不是嗎?」

「魔女?哈啊?不就是隨意把人誘拐進去然後吃掉不是嗎?」

「是啊,隔壁家那獨子進去森林後聽說隔天就被發現只剩下白骨了不是嗎?」

「還有還有,連老人進去後也都不見蹤影了不是嗎?」

那些難以入耳的惡劣語言不斷地傳入利威爾耳裡,若是以前、啊啊,若是以前的他,絕對是馬上衝上前先將那些胡說八道的人痛揍一番;然而,現在的他無法這樣做了,不、是因為已經答應他了,已經答應那個還在等著他回去的人了。

懷抱著恨意是無濟於事的,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將事實傾訴,隨後的評斷就非是他自己能夠控制的了。

他閉上了眼,他想著艾倫自己背負了多少東西,就算被這些人批判得一文不值,他還是默默地去治療他所治療的人、植物、動物;他不是聖人,也不是救世主,就只是個普通人,所以即使讓森林處置那些其實根本就該死的傢伙、盜獵者,這些人或許、不,是將『瞭解』這種事情放在『自己』後頭了吧?

即使如此,即使艾倫為了他、為了這座森林、為了他所厭惡的人類奉獻了一切。

那孩子還是被稱為魔女,萬惡不赦的魔女。

 

吶、艾倫,你為了這個對你如此殘酷的世界,究竟犧牲了多少?

 

再度睜開眼時,他再度輕哼了一聲,他沒有去回駁那些人的言詞,只是對著老人正顏厲色地說:「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我只是回來證實我已沒有像你們所說的被惡夢所糾纏罷了,接下來的,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有一點要你們深切地知道──我們長年所困擾的盜獵者都是你們口中所厭惡的『魔女』幫我們所驅逐的。」

他無意外地看見包括長老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聲,竊竊細語隨之而起。長老眼中的驚訝只有一瞬間,仍是保持著那異常神聖的姿態說:

「那麼,你要怎麼證明你已經沒有被惡夢所糾纏?」

「你們當初怎麼發現我被惡夢所糾纏,就用那個方法證實我已經脫離惡夢吧。」

長老的灰色眼瞳一瞬間瞪大但隨即又恢復原貌,咕噥著:「那麼、就需要『她』了吧?」

利威爾露出了意謂深遠的笑容,回覆道:

「是的,你必須去將『韓吉』帶過來了,長老大人。」

 

被自己的惡友發現自己被惡夢糾纏、然後同樣被惡友帶入了那座森林、最後還是需要惡友來證實他已經脫離惡夢,說實話,到現在利威爾才有種從頭到尾都被韓吉耍著玩的不悅感。

韓吉這既是密醫又是巫師的存在,在族內那些迂腐巫師看來,她只不過是個瘋狂的實驗家罷了。

大概艾倫也沒有想過母親的朋友是這樣的人吧,她是居於什麼心態計畫這些事情,利威爾仍是不知道,卻已經無暇思忖這些了。

「啊啦,利威爾你還真是相信我呢。」

極其罕見穿上了族群正式巫師服裝的韓吉,甚是彆扭地抓起披在兩側臉龐的流蘇。她在眾人懷著敵意的眼神下進到了長老的住處,望著長老和那分明像要在她臉上吐上口水的巫師,她卻莫名地感到一陣愉悅。望向外面那已開始融化的雪水,利威爾的聲音讓她回到室內。

「那是因為這也是你造成的啊。」

「所以啊,既然這樣子,讓我這個揭穿你惡夢的人來證實你已經沒有惡夢了,這樣子,還真矛盾呢。」

「我並不覺得這樣子很矛盾,更正確地說,非得這樣才行。」

「為了你我可是穿上這被我封在櫃子最底層的祭祀服呢。」

繁複的樣式以及五彩繽紛的服裝其實對利威爾眼裡只覺得刺眼,通常這樣子的祭祀服只有祭祀或是有重大事情要宣告時才會特地穿上。巫師是族群內次於長老的崇高地位,即使如此,韓吉仍是放棄這樣的地位,甚至不理會族群中所有人對她的惡劣傳言,就這樣跑到幾乎是邊緣地帶的地方自己居住起來,就這樣成為了密醫。

對於這樣任性妄為的女人,利威爾很羨慕;而這傢伙或許也是想要幫他一把才會故意將惡夢的事情洩漏出去吧,然後再把他推向了那座魔女之森。可真是把所有棋子都算盡了啊,或許自己的『父親』也跟這瘋狂的女人連成一氣了吧。

「呵,那還真是感謝啊!」

他哼笑了一聲,然後將視線轉向長老,等待著他發言。

「韓吉,我如此詢問您吧。」

「哎呀,長老不用敬稱我,我會怕呢。」

韓吉打趣地回了這麼一句,長老卻仍紋風不動地撇開頭對著身旁的巫師說道:「那麼就交給你們評斷了。」

同樣也是穿著異常鮮艷的巫師頷首後,他走到韓吉身邊,並不友善地哼了一聲,韓吉仍是那張令人一肚子氣的笑容,他們走到室內中央已經被畫好的圓形陣法中,一左一右站得挺直,同時朝利威爾的方向看了過去。

利威爾看著他們也看著長老,然後在看向自己,仰望著頭,腦海浮現的盡是男孩的身影。

遠方是他一直不去面對的現實,卻也是他一直逃避的現實。

如今他想,那些所謂的惡夢究竟是這殘酷的現實,還是一直糾纏他的那久遠的殺戮,或許在這一次的測驗中,還是無解吧。

過去的種種、現在的一切,以及尚未到來的未來,正因為無法掌握所以猶如夢魘,正因為無法瞭解所以懼怕。

可有人說這麼對他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會遭受到困苦的事情,像是生病、死亡、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貧困,數不清的困境,但是活下來的人必須要往前邁進,而他就是做著這些讓人往前邁進的事情。

人與人相遇必定有著什麼樣的理由,那麼他現在可以做的、必須做的、也非得如此做的就只有──

於是。

他向那現實跨出了一步。

 

 

當他閉上眼,就曉得這是最後的夢了。

身邊是如火燒的灼熱,他知道自己站在戰場上,手持著如刀片的武器,眼中、耳裡盡是令人無法入耳的慘叫聲,然後有人在叫喊著他。

那是他所熟悉的惡夢,所有看不清面容的人都喊著他的名字,每個人都伸出雙手想要得到拯救。他站在一具又一具由人堆成的屍體,然後孑然獨立著。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這一次似乎有什麼不同。

他仍是站在一片通紅的戰場上,仍是看著眼前的人一個一個被比他們大上好幾倍的『人類』吞食殆盡,還是那熟悉的絕望感。但這一次、這一次──

男孩在他身邊。

男孩的身邊也有著誰站在身邊,而他身邊也站著誰。

是嗎?他並不是一個人承擔著這些,男孩也不是一個人承擔著這些事情;即使被人誤解、被人唾棄,還是有人會站在他、站在男孩身邊的啊!

這條生命是為了誰奉獻出去的?這顆怦然心動的心臟是為了誰跳動的?

這種事情啊────

「誰知道呢!」

即使知道這是夢境,但如此真實的夢境到底是他曾經經歷過?抑或就真的只是個惡夢?吶、艾倫啊,那時候你曾說過這樣的話吧?

若是這是過去的自己,那麼現在他就是被過去所絆吧?因為被牽絆住,所以這樣的惡夢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正因為如此,所以艾倫你才會出現在這裡吧?

他狂笑出聲,終於明瞭這一切都只是要將他推向艾倫、這個孩子的歸處,在亙古之前,就是如此。

那麼,他也只不過是再一次地、將這夢境打碎,回到那男孩身邊罷了。

他反手握住長刀片,看著身旁的男孩對他露出他所熟悉的笑容,他回應了這樣的笑容,最後,他轉回前方的戰場,然後,衝上前去。

 

 

在遙遠的東方森林中,傳說有魔女會將任何一位闖進的人類全部啃食殆盡。但也有另外一個傳說是若對著魔女許願的話,只要你拿得出魔女中意的東西,即使是你的手、腳、心臟,對……只要她中意,她說不定會實現你的願望。

當樹梢上的白雪融化,地面上的草叢開始繁生,就已可曉知,深冬已然過去。

對艾倫而言,春天的來臨不是時間的概念,而是萬物甦醒的狀態。那些樹液流動的聲音、山鳥啁轉的聲音,都在告訴著他,肅寒的冬天已經遠去。

他披上那件利威爾為他織的斗篷,瞧著外頭窗櫺結凍的冰柱開始融化成水,樹梢邊開始有著悠然鳥囀的聲響。

他一如既往地在仍是寒冷的室內走了一圈,走到曾經是利威爾房間的客房,依稀還可以聞到那略為刺鼻的薰草味道。再來是堆滿醫療書籍的書房,他記得有時利威爾會為了想要知道更多他所不知道的知識而逕自來到書房裡,明明就不識字,還要將那些聲色的專業名詞寫了下來,然後再一股腦地跑來詢問他,他對著那些被利威爾擺放整齊的書籍輕笑了一聲後,再度回到客廳。

客廳內的暖爐仍是被添加了柴火,比一般人還要低卻的溫度是已經無法改變了。他走向了廚房,鼻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一道又一道由利威爾烹飪過的食物香氣。他再度苦笑了。

他沒有去細想自己從那天起到現在已等待了多久,只是注意時,時節已經轉換了。

沒有寒徹骨的天氣,也沒有將視線遮蔽無法向前的暴雪。有的是偶然在暮色裡,迷濛的記憶再度喚醒他回到現實,只是單單回到踽踽獨行的世界,竟已如此無法習慣了。

推開木門,他從房子後方摘採了一籃洋甘菊,再拾階而上,回到屋內。

為了自己、以及那人泡了兩壺茶。從利威爾離開以來,一貫如此。

他望向外頭新綠草芽,一邊等待著。

總是想像著那人的腳步聲已到了門口,或許在下一秒就會推開那扇木門。

他撐著下顎,做著如此美好的幻想;他想著,自己在這樣等待、失望、等待、睡去、再度等待和盼望下,獨自喝著這樣的茶已經多少次了?

苦難中生長,是洋甘菊的花語。所以今天,他也是繼續著在這樣等待的苦難中繼續地……期盼著。

 

倏地。

一陣叩門聲沉沉響起。

艾倫抬起頭。

那扇木門咿啞一聲地被推開來,然後──

他起身,走向門口,對著那道他已期盼許久的身影微笑著。

下一秒,艾倫對著那人說出已然練習好幾萬遍的話語。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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