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個日記

抹去額上的汗水，仰起頭，古堡在漸去漸遠的茫霧遠方，充滿溼潤、鹹味的空氣宛如堅硬的拳頭壓迫著已然崩潰的腹間，手腳都在顫抖著。隱約間瞧見有誰在荒煙蔓草中搖晃著身軀朝著他的方向走了過來，一雙手在他眼前身了過來，蹲踞在地的身軀震了下，那雙手佈滿著傷痕以及厚繭，他不禁想著這是經歷過多少次的戰役所留下的，再度抬起顏，在模糊不清的人影中，那張臉龐逐漸清晰起來，最後那張猶如般若卻又異常溫和的面容，輕柔地、喚了他的名字。

『艾倫──』

山風嗚咽，男孩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喚著他。

於是他醒了過來。

正好雙眼對上的是半瞇的灰青色眼眸，那雙如海洋深邃、如蒼穹蔚藍的眼睛就這樣與他自己如朝陽的金色眼眸相互輝映著，彷彿翩飛的雙翼。

他輕笑。

「早安，兵長。」

「都中午了，還有說過了我不是兵長了，你才是。艾倫。」

伸出手，將艾倫前額落下的棕色髮絲撫向側耳，順勢地輕觸著耳廓，在看著它從冰涼的溫度轉為紅赤的炙熱時，也無意外看見對方露出羞赧的表情以及稍稍發著怒氣的眼眸向他抗議著。

惡作劇的手指縮了回來，卻轉向沒有被薄被遮掩住光裸的背部，食指輕撓地艾倫光滑的背脊，彷彿在心裡勾勒出什麼樣的圖案似的，利威爾一手撐著頭部一邊看著艾倫從喉間發出呵呵笑聲對著他說：「兵……利威爾先生，這樣很癢呢。」

「今天你休假不是嗎？」

「是啊，所以才會睡得那麼晚……」話一說至此，艾倫那雙原是綻爛的鎏金色眼眸突然黯淡了下來，宛如他們頭頂上那星空圖轉至寂靜冬季似的，然而外頭卻是滂沱大雨。

這一切的變化利威爾都看在眼裡，同時也不經意地提問了。

「你剛剛夢見什麼了吧，艾倫？」

「啊。」

金眸一瞬間的瑟縮他瞧見了，於是，利威爾撐起身，傾上前，輕吻著那雙通徹如珠的眼眸，望見艾倫稍稍驚愕下又恢復淺笑的模樣時，他不急不徐地翻下床，拎起擱在床頭的衣服，僅僅只是穿上了襯衫後，他又回到艾倫身邊坐床上，端凝著他，就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

輕吁了口氣的艾倫也從床上坐起了身，身體只罩著一件薄被，並沒有要著衣的打算。利威爾也沒有要催促他的意味，這天氣太炎熱了，就算外頭雨勢滂沛仍無法將這熱氣消除，有些暈眩像是還浸在夢境中的恍然，艾倫搖晃著身軀，讓腦袋裡的資訊緩緩沉澱後，才啟唇說道。

「夢見了你呢，好久、好久沒夢見你了。」

「本人在你眼前還夢什麼？」看著利威爾把自己身上的被單攏緊了些，禁不住彎起苦澀的笑意，繼續說：

「明明蠻普通的夢，但感覺好像回到十年前那樣，一點都不瞭解兵長似的……」

「不是說我已經不是兵長了嗎？」想要敲向男孩額際卻又在半途停了下來的手指轉而劃過已非是十年前那樣嫩稚的臉頰，但那雙眼、那張唇都仍是如他記憶中的相同，改變的只有是那名號、那地位、那身軀以及那模樣。

「在我心中都是只有你而已，利威爾兵長。」握住利威爾的手指，帶著迷茫眼神的艾倫，頓了頓，再度開口，「就像你所愛的紅茶、你所愛的執杯的姿勢一樣，那些是不會變的。」

「艾倫。」

握住自己手的力道變大了，耳邊聽到的字句只是簡單的兩個字、自己的名字，卻像是要將自己心臟戳穿似的，猛然的疼痛感讓艾倫一瞬間回到夢境。

茫霧中無法看清、徬徨的道路上沒有人指引，而最後卻是眼前的人──利威爾來找到他。

「什麼？」

然後他回覆了他。

「無論什麼東西，都是會變的。無論是杯子也好，即使像你們好好地拿著把柄，一樣會碎裂，所承載的東西一樣會溢滿出來。」

艾倫其實不懂對方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看著異常罕見露出一絲悲傷神情的利威爾，他想著或許自己無法瞭解那些用無數個寂寞胞子破碎化成的沼澤，裡頭究竟藏著多少多深得他無法見的髒污痛楚，或許永遠這輩子都不曉得。

「就像我深愛著利威爾先生，這份情感也無法去承載嗎？」

艾倫伸出手想要觸碰男人，但冰涼的體溫卻讓他將手縮了回去，但利威爾卻連同方才被握住的手雙手緊緊十指交扣著。

「我愛你，艾倫，這是不變的。」

楞然地眨眨眼，艾倫下秒卻笑了出來。

「剛才可不知道誰說什麼東西都是會變的呢。」

「……」利威爾感覺自己被耍了，想要狡辯什麼，卻想著眼前的人已不是十年前那矇懂無知的男孩了。

最後，他像是要逃避這個問題似的，輕放開相繫的手，落下了句「把衣服穿好吧，我去泡紅茶。」

艾倫仍是全身蒙著床單看著利威爾離開了房間，過了半晌，便瞧見對方拿了兩杯冒著熱氣的杯子走了進來，在利威爾遞給他杯子的同時，終於開口：

「利威爾先生，你知道嗎？在文獻上說過，沒有發酵過的綠茶是會隨著時間會失去味道，但是利威爾喜歡的紅茶卻能夠保存相當長的時間而味道不變。如果這顆心不變，那麼無論失去什麼、得到什麼，都不會變的。」

「但是，第一次經歷的感情，如何得知它的正確名稱呢？」

看著杯子蒸氣模糊了視線，艾倫看著利威爾的身影彷彿夢境般虛渺。

「失去的傷心、失去的憤怒、得到的愉悅、得到的愛慕，這些怎麼能夠得知它的正確名稱呢？」

「我想，就跟當初我想要將巨人驅逐殆盡是一樣的。在出生之前，相逢之後，那些、就已經銘刻在靈魂之上了。」

然後，他看著艾倫滿臉笑容地將手上杯子裡所承載的紅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