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個日記

選擇障礙

那孩子問他。

「兵長認為人一出生是壞人？還是好人呢？」

琥珀金的眼眸裡沒有任何心機，比較像是茶餘飯後一時心血來潮的提問。

看著少年似乎也沒有在期盼他回答，話音方落，就將雙手盤上冒著熱氣的茶杯遞到他面前後，稍一鞠躬，便從自己的辦公室內離去。

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關門聲讓他發呆著思索少年的問題好一陣子才發覺丟出問題的罪魁禍首早就不在身邊了。

抬起頭，看著自己偌大卻寂寥的房間：一紙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一整排依照出版日期的書籍、一張休息用沙發，然後，就沒了。

真是貧乏啊！──因為少年不經意的一個問題，他開始思忖著過往。

在隨時都可能死亡的地下街到仍舊隨時都可能死亡的調查兵團，自己似乎走得始終如一。要說他是壞人或好人？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壞人」。

手抓住杯緣，與其說是拿不如像是懼怕什麼似的『抓取』著茶杯，用著奇異的方式飲啜著稍帶著苦澀味的紅茶，繼續思考著是否要去對著少年打破砂鍋問到底。

※

他問了兵長奇怪的問題。

當問題脫口而出的那剎那，他才意識到自己搞砸了。

「兵長認為人一出生是壞人？還是好人呢？」

在那一瞬間，兵長彷彿連同周圍的空氣一起凍結在原地。但在兵長還未有反應之前，他便忙緊將茶杯遞給兵長後，努力隱瞞自己慌亂的內心，公式化地低下腰告別後，腳步匆促仍不忘要輕聲關上門以避免被兵長叨念。

關上門後開始疾步回到廚房的他，腦子也開始了自問自答的小劇場。

自己為什麼要問著那根本就與「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的問題呢？他將盤子放回了櫃子深處，又再度快步走回位於地下室，屬於自己的冰冷房間。

單人床舖再加上一個破舊的木桌椅便是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

將單薄的棉被包覆全身，他半倒在床上，思考著自己所提出的問題。

他不曉得兵長會選擇壞人或是好人，而壞人與好人的定義又是什麼，說實話，他也無法很明確地去歸納。

對別人好就是好人嗎？讓別人傷心就是壞人嗎？

即使兵長以前在地下街是個小混混，也鐵定傷害過許多人，但在那種環境下，如果不去爭取，在那種死亡隨之在行的生活裡，也絕對無法用著所謂『好人』的方法過活吧？

然而，即便到了調查兵團，卻也都常因為壁外調查而遭受到平民百姓和憲兵團的唾罵。他們承受著污名，卻仍是繼續前進。

一但這麼細思著，他才驚覺自己丟了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給了兵長。

「唉啊……我是笨蛋嗎？」

他整張臉埋在了枕頭裡，因此沒有注意到他口中的當事者已經悄然打開了木門在床邊默然地盯視著他。

「那麼我呢？是壞人？還是好人？」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牆壁半晌，仍是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存在。腦袋像是瞬間閃過了好幾個畫面，最後等到自己注意時，臉上已經被流淌的眼淚浸濕了。

「欸？怎麼……」

他直到淚水滴到自己的手背才赫然背自己的失態所驚嚇住，在伸出手要抹去像潺潺流水無法流止住的淚珠時，自己先被一股強而有力的拉扯給撐起了身。接著在轉頭之際，雙唇被不容置說地深吻下去，趁著吃驚之際而被迫打開的嘴腔，感受到的是滾燙的舌頭磨蹭著上顎，唇齒都被黏膩地舔拭。無法反應過來的他只是瞪大著眼望著深邃的藍色在自己眼前不斷將自己拖進深淵裡。

「兵、兵長……！」

他使勁地推開來者，並且在下一秒自己立刻瑟縮在床舖角落，雙眼因懼怕而佈上的水汽警戒地看著男人。

他覺自己的心臟不聽使喚地狂亂叫喊著需要氧氣，因此他大口喘氣想著能夠掠取著更多的氧氣。

方才思索的問題早就被拋在腦後，餘下的是為什麼眼前的男人會做出這種事情；在琥珀金眼眸染上更多疑問之前，對方毫無發難的跡象，盤著腿坐在床邊，也沒有要再靠他一步的打算，就這樣直盯著他的臉龐，丟了個看似稀鬆平常的問題給他。

「艾倫呦，為什麼哭？」

「為……什……麼……」

他重複著兵長的問題，原本停機的腦袋才終於開始運轉。

「兵長覺得要當壞人好？還是好人呢？」

他沒有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心想著如果一旦注視著就像是自己微不可足所擁有的都會被搶奪過去似的。

「……那是你自己決定的。」

「這倒也是呢……呵呵……」他將身體蜷曲地更加微小了，幾乎要與牆壁融為一體的他，帶著薄淡的苦笑說：「兵長肯定也想做個好人吧？我、也想……但是像我這樣的人、這樣的怪物，只能當壞人吧？」

在方才跑馬燈的景象中他看見了母親被巨人啃食的畫面，看見了同期的班員被巨人一一吞噬的畫面，看見了自己被兩位摯友擋在面前保護自己的畫面，看見了所有憲兵團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看見了前輩們因自己不小心使手臂巨人化而各個面露恐慌的畫面……──

「一直傷害到別人的我只能當壞人了吧？我也只能當壞人了不是嗎？」猶如囈語般的低喃著。他曉得自己只是想要得到同理心的對待，不需要同情，但這樣的謾罵他卻是無可奈何的。

「是呢，這樣的你只能是個壞人了。」

床舖被體重的重力凹下，沒有抬起頭的他之到對方正靠近著他，他卻異然已不感到恐懼。

細長的手指勾住了他的下顎，迫使他直視著對方。

「利威爾兵長，你、也是個壞人嗎？」

手指轉向觸碰著他的唇邊，將他嘴腔緩然打開，撥弄著還留有殘溫的舌頭，讓它再度火燙起來，唾液沾濕了手指。順著唇邊直到脖頸最後伸進了襯衣內，他看著兵軮的臉龐靠近，卻是越過側臉在他耳邊低語。

「讓你選擇吧，要我當壞人？還是好人？」

猶如魔咒的言語落下，他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手臂繞環住對方寬大的背脊。思忖這樣的強大的人，是否也有著選擇上的迷惘？但這個答案其實很簡單，就算再怎麼不確定內心的需求，就算自己礙於選擇的原因只是為了逃避那個結果，但在現在，他能夠選擇的、能夠判別的、能夠順從自己身為『人類』本能的，就只有那個答案了吧？

「我……──」

對方聽見他的答覆後，嘴角彎出了一抹弧線，卻不知是何種涵義；他只是再度凝視著曾經阿爾敏說過的海洋就如天空般一樣的湛藍眼眸，看著兵長的雙唇動了動，說了什麼，傾下身，在他鎖骨上啃咬著，然後繼續往下……──

在艾倫漸漸失了理智之前，他耳邊再度迴響起兵長方才的話語。

「那麼，我就當個『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