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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合作接龍的艾倫生賀,上篇請見→http://sukyflynn.lofter.com/post/322ebc_664e408

給明日綻放的花

 

『現在,換我來守護你吧,艾倫。』

 

曾經經歷過各種生死關頭,就算要將這份生命奉獻出去都可以無所畏懼的他,有個不起眼的弱點。是個與旁人說起都會被恥笑的一個弱點,但是若沒有人知曉這個弱點,那麼,這個弱點也就不能稱作是弱點了。

利威爾將這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弱點深藏在心裡,終將在兩千年後在這個「弱點」面前顯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周圍是飄落無聲盡是要掩去所有顏色的燦爛金色花瓣,利威爾不知道站在那棵綻放絢爛的樹木下多久,手掌摸著粗糙的枝幹,每一處凹陷的地方在他觸摸下都如他所熟稔、那個男孩的肌膚。

他覺得懷念,也覺得挫折,更覺得可笑。

自己從遠方一路走來,踏著砂礫、看過大海、尋著以前的記憶走過那些他與男孩曾到過的地方。就算兩千年前他們從未踏出壁外過,從未與他見過絢爛的星光和廣袤的大地,甚至在終於實現男孩一生的願望那天就已生命隕落,自己來不及去緊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你那被人恥笑的夢想你靠著你的這雙手實現了!閉上眼,他想像,如果他們都能夠活到最後,那男孩一定是帶著有點苦澀下一秒彷彿就要嚎啕大哭的笑容衝上來擁抱他的。

挫折的是他以為自己是毫無資格去見曾經與他一樣,在亙古之前與那些與他一起戰鬥的夥伴卻因自己的錯誤選擇……不、不該說『錯誤』的選擇,而是過度自信忽略了最重要的環節,因而失去了生命;就連最後的最後,只能抬起頭,對著擋住湛藍天色的噁心巨人,嘲笑著。抽起兩側閃出金屬光芒的刀刃,在要衝上前的那一刻,從自己眼角掠過的是屬於男孩的那把耀眼眩目的鑰匙。自己在許久之後,來到這個時代後總是會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足。連同重新在這棵樹下重遇,他仍是感到挫折,但是至少在此刻,已沒有失望。

忘不了初次見面那懷抱著堅毅決心又滿懷痛苦卻隱忍在心的那雙金色眼眸。或許,若是在另一種場合,屬於十五歲的少年應該是對著天際嚎啕大哭,大喊著所有不甘才是。只是在當時,那男孩第一思考的是筆直地、正確地,不偏不倚回答他同樣懷著好奇、堅定並且帶點試探性口氣所詢問的問題。所以,那時的他聽見男孩的答案時,才會沒有遲疑地回了他:「還不賴」

記憶中,男孩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會再來的。」

額頭輕靠在樹幹上,彷彿那裡有著如人類一樣跳動的心臟似的,利威爾傾耳諦聽,再一次如同在撫摸著髮絲一樣輕處著盤藤四處的樹枝,唰啦啦的樹騷聲也一同再與他道別似的。

腳下的步伐並不沉重,是踏實的。利威爾仰起頭,在遍佈飛旋而上的金色花瓣中,抓住了其中一片,靜默地凝視了許久,最後才放在嘴唇前,閉上眼,輕然地吻住。

……──此刻,換他向這個少年做了約定。

 

隔日是普通的工作日,利威爾一如既往地讓自己埋入繁雜沉重的工作中,但眼神中卻似在隱瞞著某些事情。不過,眼尖的利威爾班們察覺到了,他們也嘗試去詢問,利威爾的回答卻僅能是隔靴搔癢的程度。發現到這個話題變成了禁語,他們僅能吞嚥下去無限膨大的好奇心。

不再加班、不再應酬、即使當天有非不得已做不完的工作,利威爾開始寧願將那堆厭煩的工作帶回家也不願自己挑燈夜戰。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利威爾有這樣急遽的改變,甚至韓吉開玩笑地說他終於知道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也沒有開口反駁,他沒有裡會中人那詫異的眼光,只是比以前更像個一個「活人」生活下去。

他開始去找了些有關烹飪、甜點、棋藝、弓道,甚至是那些他不曾想過的技能,在閒暇時全都以著他過人的學習能力將那些技藝納為所有。沒人知道為什麼利威爾要學習那些,就像是要將那些技藝展現給某個人似的。另外讓大家都感到不解的是,原本就算再怎麼不願意,在不得不的狀態下,休假日會去拜訪客戶或是跟與同事應酬的他全都拒絕了,甚至頂著無比可怕且嚴肅的臉告諸公司上下的人如果有人在休假日打擾他就要將那人削了的宣言。

是的,沒有人知曉,這些改變都是為了「艾倫」。

利威爾會在休假日那天去家裡附近最有名的甜點店買兩人份的千層派。一個大男人提著充滿著少女氣息的甜點袋子就已經相當突兀,更何況利威爾臉上的表情總是一臉嫌惡,一丁點都沒有帶著要品嘗甘甜美味食物的欣喜之意。

熟悉的山坡上那棵開滿金色花瓣的大樹漸漸開始結起了新果,鮮綠的葉片漸漸掩去一些還未落下的金色花瓣。春天將盡,吹撫在臉上的風開始灼熱起來,深怕手上的蛋糕會被這樣的溫度而融化的他腳步不免有點加快,直到那幾乎掩蓋整個山坡的陰影罩下來時,利威爾臉上的表情終於稍稍鬆懈下來,他步行到那軀幹帶著不規則凹陷的樹木前,舉起自己手上的蛋糕盒,說:

「千層派,是甜的。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甜膩到舌頭都會麻掉的食物,但是在那個時代這種食物卻是最美味的,每一次開完極致無聊的會後,一定會有這些散發著糖味的食物留下,你喜歡吃,就幫你帶回來了。你會發著閃亮的眼同對我說謝謝,然後又偷偷看著我一下才問我說:『兵長不吃嗎?』就算我說了好幾次你總會忘記我是不會吃這些東西的。那時候的千層派跟現代的千層派哪個好吃?這個問題你這小鬼大概是回答『都好吃』吧。艾倫啊,沒辦法,我先幫你測試一下這個東西到底好吃在哪裡吧?」

頭頂上參差交錯的樹枝發出唰啦的聲音,像是回應著利威爾的請求,他不自覺嘴角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用著有些粗暴的力道打開蛋糕盒,看著裡頭裝飾美好卻發出令他有點發噁甜味的千層派,他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的心理準備才一口直接吞了兩塊千層派。即便對於吃這種甜點應該要像那些以前的貴族、現在的小女生一樣,優雅且帶著珍惜的姿態吃食著才是。不過這種事情,利威爾才顧不著。

他大口大口地將帶著濃郁香氣的千層派啃食著,然後吞了進去。當他臉色比方才更加煩悶,最後甚至大大地喟嘆了一聲,搖著頭,低下身,但當他再度抬起頭,利威爾臉上卻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意。似要笑出聲卻在那雙眼裡看著一股懷念和悲傷。他喃喃自語說道:

「什麼啊──艾倫啊,這種甜得不只讓舌頭麻痺,而是整個頭都要炸開來似的甜啊!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吃這種東西?吃得如此開心?你大口咀嚼的時候,那雙眼睛像那天找到你一樣,閃耀得幾乎睜不開眼,眼眸裡有著慶賀的彩帶。是不是就是我們戰勝後,但我們沒有辦法見著,大家欣喜若狂後所拋向天空的七彩顏色的煙火一樣?但是,可惜的是我只在這個現代見過跨年時那滿是煙味然後吵鬧不已的煙火。不過,這種甜點如果你想吃,現在這種東西只要學習,要做多少個都可以。」

利威爾忽地發覺,若有旁人看著他對著一棵高聳雲天的樹木自言自語鐵定是會被視作瘋子,但若真是瘋子那麼利威爾想著早在他出生在這個現代還擁有著兩千年前的記憶就已經瘋了。

垂下臉,前額的頭髮遮去他的臉看不見表情。

他這輩子遇過不少挫折。

人遇到挫折往往只有兩個反應:哭泣和生氣。

印象當中的自己所謂的挫折是什麼?是在女巨人那時候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而讓班裡所有人全都慘烈犧牲?或是在最後大戰時沒有能力去拯救那個小鬼?都不是。

他的唯一的挫折是,經過兩千年,尋尋覓覓那麼久,終於找到了艾倫這個小鬼,就算他現在不是人類的模樣,那都無所謂。讓他嘔氣的、讓他想要開口痛罵的、讓他想要對這個小鬼如以往那樣斥責的是,現在的他無論對這個小鬼說哪裡好玩、哪個東西好吃,艾倫.耶格爾都無法感受到,他無法用著人類的感官去感受他所說的一切,那才是讓利威爾最挫敗的。

利威爾理解到這個情況,他才會去學那些他從未去學過的技能,不再去買那些有名甜點,而是自己動手做;不再去只對艾倫敘說自己去過哪個地方,而是將那些地方的照片拍攝下來;不再對艾倫傾訴哪個技藝引起他的興趣,而是直接去學習成為自己的東西再對艾倫解釋、講解,那些擁有的事物的美好。

兩千年前,他們沒有去過壁外世界,沒有見過男孩所說的炎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因為在那之前他們死了。他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然後將看世界一切的機會給了全體人類,是真真切切實現了什麼叫做將心臟奉獻給全人類的行為。

他到這個時刻,到了轉生到現代這個時刻,才懂這種事情、這種為了別人、無法去守護他想要珍惜珍愛的人,是落下了多麼大的罪。

艾倫實現了他生前的願望,想要守護著所有人,看似渺小卻廣大的願望。用著直直向前,毫無溷濁,雙眼散發著光芒,帶著一如往燦爛的笑容,守護著。

所以他才可以找得到男孩,因為這棵樹上的花瓣如此閃耀無比,如同那雙一直使他魂牽夢縈的眼眸。

 

 

利威爾所推掉的工作越來越多,此刻,已不只利威爾班察覺到了異狀,甚至整個公司上下都知曉利威爾的各種舉止都顯示有要事發生了。

有人推測利威爾被其他公司挖角了,也有人說利威爾要轉換跑道了。當那些流言蜚語越演越烈時,當事者仍按照著自己的步伐慢慢將這些繁重惱人的工作一一解決後,利威爾所做出來的決定並不是辭職,而是留職停薪。

他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順利完成了流程,接踵而來的是所有人都以著眼神詢問當事者為什麼要做如此重大的決定。當利威爾發覺到視線攻勢時,他們又馬上將注意力轉移到工作上面。這樣一來一往而頻繁得令人煩躁的情形下,始終當前鋒的韓吉終於在午餐休息時間,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向利威爾開門見山問:「利威爾,你找到了?」

不是跟其他人發出「為什麼不做工作了」的疑問,而是「找到了」的疑問。韓吉和利威爾班們都知道利威爾像拼死命在職場上不斷往上攀,將所有能夠往自己身上撈的利益都不是為了那些外人所猜測的腐敗的經濟主義思維,而是自認為自己必須爬得更高,將所有欠缺的能力都補齊,才能夠找到前世的那些同伴們。也因此,利威爾才找到韓吉和利威爾班們。在這段期間他們也與利威爾一樣都在找尋著艾倫,但遲遲未果,正當他們都要放棄時,利威爾卻在工作上起了這樣的異變,任誰都會如此猜測。

找到艾倫了?

利威爾看著韓吉罕見認真的詢問口吻,卻只是嘖了聲,露出苦澀的笑容,搖搖頭說:「還不能,你們想見他,但是,現在還不能。」

充分地拒絕韓吉會再繼續問下去的回覆,這讓韓吉更加不解。

……──利威爾你不是千方百計,甚是是到了死都找到艾倫那孩子的地步嗎?也明白我們也是跟你同樣心情,那麼,為什麼不能讓我們見面?

韓吉甚至想是不是利威爾找到的艾倫是超乎他們所想像的糟糕,是身體上有了缺陷?還是心智上?或者,是沒有前世的記憶?然而,韓吉可以確認的是,就算利威爾遭遇到始料未及的挫折,曾被稱做人類最強的他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地就提出「留職停薪」這樣等同於是放棄尋找艾倫的決定。

不過,利威爾沒有再解釋半句。

等到夏天結束,公司外頭的杏葉開始泛黃之際,利威爾正式地「暫時」離開了公司。

 

從原本休假日才會來到艾倫所在的山坡上,變成了早上帶著自己製的飯糰爬上山坡,眼簾映出已經都長出新葉的大樹,看著搖曳生姿蓬勃帶著生機,利威爾不自覺笑了。

他會像那些櫻花季時在樹下野餐的人們一樣,鋪上一條乾淨的野餐墊,獨自一人坐在上頭,仰著頭對著樹幹開始喃喃自語。當然,對於旁人而言,他不折不扣就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的奇怪人士。

至於利威爾本身而言,這是他最珍貴的時間。將他過去那幾年所經歷的、所遇著的、所思念的、所牽掛的,終於能向艾倫一一傾訴。他不需要這個男孩能給他什麼回應,只需要男孩能夠靜靜地聆聽著那藏於心中更久的話語罷了。

利威爾偶爾會說他在尋找那過程中去過哪邊的大海,那片大海該是多美麗,但是手邊剛好沒有相片,如果有那香片或許就可以更加地仔細描述那片大海和天空湛藍得如同即便直盯著也想要將那幾乎染在身上也可以將那一大片如同墜入宇宙的藍納入自己身體裡。利威爾發覺當自己說道大海這個話題時,樹梢末端會有不尋常的響聲,他認為那是艾倫在吃醋著。

你也想去嗎?利威爾不自覺地會這樣想要開口探問。但是你不能去不是嗎?因為現在的你不是人類的模樣。利威爾似是故意露出嘲諷的笑容這麼說著。但他比誰都還要明白,曾經、不、就算是找到艾倫的現今,利威爾內心仍是渴望仍牽著那比他還要小、還要冰冷的,卻只長個子的男孩的手掌。可以的話,他想帶著男孩踏遍他到過的海邊。

他閉上眼,腳下的砂礫觸感他至今仍鮮明得晃如昨日,就連飄散在空氣中的大海鹹味都讓他鼻尖癢得只想打噴嚏,就算他隨後明白那只不過是花粉在作祟,便只是不悅地皺起眉頭想著都已經到了夏天還執拗地要將他鼻子裡進攻,柔了揉鼻子,感覺自己一雙眼眸都幾乎要被自己使勁的戳揉而成了鮮紅的顏色。他只好擺了擺手,起了身,上前去輕拍著樹幹,額頭抵著那粗糙的表面,閉上眼,沉默許久、如同在回憶那些他們所在一起的時光似的,最後,利威爾才在嘴裡輕輕吐出了一句「再見」後,才終於收拾起東西,循著原來的小路歸返而去。

往後,這條路便成了利威爾每天的「散步」路程。

 

早安,艾倫。

午安,艾倫。

晚安,艾倫。

……

 

男人會帶著他自認為是最大的笑容,最好吃的食物(即使是甜食),最美的照片,儼然是個說書人一樣,對著艾倫不斷述說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在這段期間內他也沒有忘記跟以前的夥伴相聚,漸漸地,韓吉和利威爾班們瞭解到利威爾放棄他曾所擁有的籌碼。然而,他仍是沒有將真相告知,即便他們隱約感受到利威爾那奇異的行為絕對與艾倫有關,心裡也著急地想要從利威爾嘴裡套出什麼蛛絲馬跡,卻同時也吃了個閉門羹。

「利威爾,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麼?」韓吉幾乎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對著利威爾怒吼著。想著這傢伙把他和利威爾班辛辛苦苦幫找艾倫的心放去哪了?

如果找到艾倫了,那麼至少讓他們分享這份喜悅。

不過,韓吉在喊出聲後便也察覺到,這份喜悅是領不到了。

因為他在利威爾臉上見不著喜悅。

「利威爾,我們真的不能見艾倫?」

利威爾搖搖頭,這次卻什麼都沒有解釋。他找不到任何字句可以解釋,也無法將自己的苦楚訴說出來。他何嘗不想對著韓吉大聲地說:你想過花了他三十幾年的光陰去找一個十五歲的小鬼,結果幾乎要將這個世界翻了一遍又一遍,卻是在自己最近的地方,但是他卻成了一棵樹,因為他自己那愚蠢的約定、一個他自認為笨拙得要死、也單純得要死的要守護所有人的約定,讓自己成了一棵樹,沒有任何遮蔽、沒有任何保護,憑藉著那必須隨著四季、隨著風吹雨打的身體他到底想要保護什麼?

利威爾將這些想要對眼前這個毫無所知的韓吉這樣大叫著,他真的感到挫折不已。這種挫折令他反思著那些找尋的時間究竟意義何在?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慶幸著能夠找到艾倫,他三十年的光陰都一直在尋尋覓覓著,像個無頭蝸牛一樣朝著一個不曉得會不會實現的目標前進著,中途他感到懼怕,但為了克服那份他便開始往上爬,終於以為自己撥雲見日時,卻發現那裡的樹木高聳雲天遮去他所有視線。現在,他便是陷入這樣的情況。

韓吉直盯著利威爾沉默的臉,忽然間,自己想要追問的力氣全都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完全提不起勁,自己卻又不能夠放心讓眼前這個與艾倫一樣只會將所有事情藏於心裡的傢伙任由他自己意思行動,他只好換了個方式問:

「好吧,那麼總可以說艾倫是不是過得很好,就這樣子也不肯透露嗎?」

問及此,利威爾忽然噗哧地掩住嘴,韓吉知道他笑了,卻僅是在一瞬間發現自己的失態而掩飾了起來讓他錯失看見百年一見的景象。

「好,好得不得了。」

轉過頭,利威爾將視線放在窗外的某處,似是在遠望從他們所在處基本上是無法見著的那棵擁有金色花瓣的樹木。那雙眼眸裡富含著什麼樣的情感,想要對著他傾瀉自己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那藏於心中的話,誰都不知道,唯有利威爾自己知道。

輕輕地,他嘴角浮現出一道幾不可見的笑容。

 

季節的嬗遞快速幾乎讓利威爾沒有發現原本金色掩地的山坡逐漸變成綠色最後則是塗上一層亮晃晃的銀白顏色。

即便不是畏寒體質,利威爾仍穿上厚重的衣物在一如既往的時間爬上了坡,他手中提了兩杯在路途中拐進咖啡店買的咖啡,他對著樹梢上都已光禿禿的片枝說:「焦糖拿鐵,沒有喝過,但是是店員說咖啡中最甜的飲品了。」言訖,他一口飲下那自己從未想過會去喝這種甜得令人牙疼的液體。他等待著那帶著咖啡的苦澀卻又馬上有一股濃郁的甜味從喉嚨間湧上來,一瞬間他摀住嘴讓自己把反胃感壓了回去,他轉而趕緊喝下另外一杯只能見著黑不見底而空氣中也飄散著比方才更加苦澀到幾乎是只能皺著眉頭的黑咖啡。隨後,才看見利威爾的神情恢復了往常,即使在外人看來他仍是那完然不變的嚴肅表情。

「艾倫,最近這幾天下雪了。很冷,冷到骨頭都發出打顫的聲音,想著你這小鬼以前在地下室內,那硬得根本只是張桌子而不是床舖的木頭幾乎都聽到你蓋著一張薄被翻來覆去而發出咿呀的響聲,很吵。連我都一起失眠著。」

利威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自己想起那些事情,他憶起自己總是很自然地、身體像是不聽使喚似的,在千年前會在男孩對著眾人說完晚安後,聽著地下室的們關上後,他便悄聲跟隨在後,在半掩的木門後,像個可疑人物一樣,佇立在那裡,聽著艾倫刻意壓抑的哭聲以及哭累後又因寒冷而不斷發抖讓堅硬的木床發出咖啦的聲響。他數不清自己持續這樣的夜晚有幾次,最終總是自己也跟同著這股寒冷一起伴眠。

「今天也一樣很冷。想著你這小鬼該不會又在這裡哭著喊著冷,就過來了。」嘴裡雖然帶著像在看著好戲的嘲諷,臉色卻是一臉沉重。忽地,他咬住下嘴唇,朝著樹幹上那不平的凹陷面撫摸著。又是那像是要將所有污穢、哀傷、悲悽都傾瀉出來似的將自己額頭抵在樹幹上,壓著那一不小心可能就要暴發出來的口氣,說:「吶、艾倫,艾倫.耶格爾,這就是你說的守護我們的行為嗎?將自己成為只在這裡佇立不動的樹木?你知道只需要一把鋸刀就可以削奪你的生命嗎?你這樣可比你以前說得家畜更加不如啊!你這小鬼,如果要守護,不該是你!而是我這最後想要見你、想要見你得不得了卻只看見你脖上鑰匙的混帳大人才是啊!我這樣的守護對你來說就真的是守護了嗎?我、知道,我不是要這樣子的守護你!」

利威爾始終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雙手握拳,發長的指甲將他手掌壓得滲出血來,滴了下來。

然後,樹木產生了異變。

一開始,樹幹有著些微的顫動,讓利威爾困惑地抬起頭呆視著。接著,他看著樹幹上那些不平的凹陷面開始蠕動,下秒,就像昆蟲脫皮似的,一片又一片地卸落下來。最後,凹陷面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足夠容納一個人的圓洞。

那裡,安穩地躺著一個男孩。

看上去是十五歲的少年,他蜷曲的身體、黑色的短髮以及彷彿不用猜想就可以知道一睜開眼便是三千世界的金色眼眸,利威爾可以篤斷確定,那是艾倫。

艾倫.耶格爾。

一步、又一步,底下的雪沫讓利威爾踉了蹌,但馬上又穩住了腳步,雙手則很快地接住隨後從洞裡掉出來的身軀。不是冰冷如霜也沒有僵硬如木的身軀讓利威爾下秒將艾倫抱得更緊了。

「兵……長……」

久違的、彷若隔世般的屬於男孩略高的嗓音落入了自己耳廓,利威爾忽地感覺到自己眼眶有什麼灼熱的液體湧出來,卻已自顧不暇。再一次,他咬著下唇,幾乎是用著責罵的語氣,說:

「太久了……你讓我等太久了,小鬼。」

 

 

時光荏苒,幾度的冬雪融化,春天到來的季節利威爾已不知道見過幾次,但今年所見著的景色與往年有些許不同。

他已不在先前總是當個職業狂人一樣第一時間到公司而最晚下班的人,而是在睜開眼確認床邊的時鐘再五分鐘就會大響作聲便伸手將鈴聲按掉。他起了身,動作卻是異常小心,在看著身邊還在睡夢中用著棉被裹住身體的少年,他不自覺傾下身在對方稍稍露出的臉頰吻了下,小聲說:「早安,我先走了。」

將闃靜的空間留給夢鄉的少年後,利威爾會前往廚房做點簡單的早餐,一邊慢條斯理地拿起手機確認今天的天氣和要購買的食材後,兩個人的早餐也剛好做好,他先把少年的份用著保鮮膜封存好,寫了個字條放在上面。自己的份則是迅速吃完後,正要出門時,LINE通知剛好響了起來,他不必確認也曉得是以前的同事、昔往的夥伴已經發了個訊息表明他們會在中午時分來光顧他所開的咖啡館。

利威爾邊不急不徐吃著早餐,一邊心思卻開始無所邊際地回想著。

那一天,接回艾倫後,剛開始,艾倫像是在牙牙學語的孩童一樣,沒有辦法說出完整了一句話,但是卻很清楚別人所給予的訊息,利威爾認為那是腦筋還沒有辦法適應這個世界的一切所造成的。

從接回艾倫那一天開始,他便辭了工作,照顧艾倫一陣子後,便在那棵樹的所在處的山坡下開了家咖啡館。佔地非常狹小,也不是個熱鬧的地方,但對利威爾來說,那是他現在所能給予艾倫一個安穩的居所。

終於將所有事情告諸昔日戰友的利威爾,沒多久就開始忙碌的生活,原因無他,光靠韓吉的三寸不爛之舌以及利威爾班們過人的行銷手法,就算他的咖啡館是開在最偏僻不過的地方也會被他們弄得門庭若市。他沒有感謝他們,也沒有責罵他們,會這樣沒有怨言地接受也是艾倫知道這些事情後,帶著靦腆的笑容說:「畢竟,兵……利威爾先生和我還是要生活的,所以,這種事情並不是壞事。」

剛開始接艾倫回來後沒多久,他持續被艾倫用那斷簡殘篇的語言、直眉瞪眼地責罵,原因無他,艾倫藉由著不想讓利威爾重蹈他自己的覆轍大吼著:「我不是你所要守護的人,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但是我知道了,現在才知道,我想要守護你們的行為是錯的,我想看見你們笑著、像普通人一樣可以每天談論著今天天氣多好就可以得到最單純的喜悅,而不是明明愁眉苦臉,想要生氣、想要難過,卻還要頂著那張醜陋的笑臉,對著我說自己過得很好!」

利威爾沒有任何反駁,他原以為自己那些在旁人看來只是自言自語,像個瘋子的行為,結果一年來的每一字、每一句,自己所吃、所見、所聞其實都有好好地呈現在這個孩子面前。

他何嘗沒有懷疑過自己,即使自己仍可以感受到自己背負著以前的那慘痛的回憶,但甘之如飴。如果是為了艾倫,他願意這樣做。所以對於這個率直的男孩面前,他接受著這樣的責罵,也讓艾倫去自省著自己的行為。

如果是這樣,他還願意相信嗎?在過往伴隨著謊言和欺騙的人生中,還願意相信他這狡猾的大人嗎?

利威爾在艾倫說完後,偏著頭,近乎渴求地問了這句話。

不消幾秒,他所得到的是一個男孩的擁抱。

 

在要前往自己店裡的同時利威爾又收到一封簡訊,是上個月新聘的工讀生,很湊巧的,是希斯特莉亞那特別的女孩。她不知道從哪裡輾轉知道自己已忙不過來店裡絡繹不絕的客人,直接上門毛遂自薦要當工讀生,甚至不要求高薪水,然而又不知道是誰把這件事告訴艾倫,便順水推舟便成了店裡第一個正職人員。

方才的簡訊是希斯特莉亞已經將開店準備好的通知,似乎隱約知道他和艾倫事情的她並不像韓吉那混帳眼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只是將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把本來沒有美感的店內用著他一雙巧手打造成了完全與利威爾本身極度違和的溫馨氛圍。

見著佇立在巷弄內外面略帶沉著顏色的店面,利威爾喀啦一聲拉開店門,順勢將寫著營業中的招牌轉了過來,看著聽到響聲而停下手邊清潔動作而從流離台抬起頭的希斯特莉亞,他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店的同時,往後瞧著窗外部遠處的山坡上,想著那棵樹,大概再過幾天就又要開始站放起豔麗的金色花瓣了。

越是到了中午時分就開始湧入人潮讓利威爾忙得不可開交,等到與韓吉和利威爾班所約定來的時間時,外頭的天色都已暗了下來。

在這個時候,希斯特莉亞會把招牌轉成「休息中」,而她自己的工作也到這個時間為止,利威爾並不會去目送她,因為外頭早已有這個女孩所等待的人了。

利威爾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店裡時,看見佩特拉對著店裡一隅所放置的手工提袋特別有興趣。利威爾開始有點焦躁不安,在櫃台錢坐著的含級將這一舉一棟都看在眼裡,惡意地發出竊笑,問:「先前我就注意到了,你只要有人拿起那一區的提袋就會臉色凝重,既然麼不想要拿出來賣幹嗎還擺出來?」

利威爾很快地送給韓吉一個白眼,嘴裡還毫無遮掩地嘖了聲,知道韓吉會這麼說絕對是故意的,他邊將泡好的拿鐵遞給韓吉邊稍許不情願地說:「為了讓艾倫鍛鍊手指。」

「嗯?」

利威爾並沒有因為韓吉略帶困惑的神情而繼續說下去,而是看著韓吉挑選了個用著白色為底上面縫了個蓮花的提袋朝向他的方向走了過來,看起來已經衷意那只提袋了。

利威爾沒有說出口的是,艾倫的身體機能雖然正在漸漸恢復,但像手指仍是不靈活,為此除了定期要去醫院做復健外,艾倫為了想要幫利威爾店裡一點忙,開始做一些手工的提袋放在店裡寄賣,剛開始利威爾並不答應,他指想要讓艾倫好好地讓自己的身體早一步恢復正常便好,但隨即被艾倫執拗的堅持給打敗。艾倫雖沒有問自己的提袋有沒有幫上忙,但每看著艾倫聚精會神一針一線縫著獨一無二的提袋時,他都要想盡辦法讓自己那想要獨占的心壓制下來,才能夠好好地邊摸撫著艾倫的側臉,邊對著他說:「謝謝你。艾倫。」

酒足飯飽後,利威爾跟著明明是客人的韓吉和利威爾班們一起整理要打烊的店內,邊覷看著壁上的時鐘,想著若不趕快在約定的時間內回到家,獨自在家的艾倫鐵定會滿心擔憂的吧。待到終於把店內都打理好、也送了韓吉和利威爾班們後,正要打通電話告訴艾倫現在要回家時,店門無預警地打開了,沒有多想正轉頭起唇說今天打烊時,本來疲倦的雙眼在見著靜靜站立在門口,一臉悶笑的艾倫時,利威爾整個人嚇傻了。

如同那天艾倫從樹裡蹦出來一樣,再一次被這個男孩的行為所牽制住的利威爾馬上恢復了正常神情,快步地走到艾倫面前,摸著他略冷的臉龐,帶著不悅口吻問道:「為什麼不在家裡待著?」

「因為想看看這家店。」嘴角浮出一抹笑的艾倫理所當然地回答,接著他伸出雙手,很自然地繞過利威爾的身體,輕輕地抱住了對方。

「雖然走到這裡有點久、腳有點酸,但是比在家裡等著你回來好多了。」

「……」利威爾想問怎麼了,但話到嘴裡又嚥了下去,卻在臉上寫出了自己的疑問,艾倫逕自地說了下去:

「偶爾、讓我來迎接你吧?」

說著這句話的艾倫臉埋入了利威爾身上,看不見表情卻在男孩紅透的耳朵瞧得出來這個他所最珍愛的人說這句話是用著多大的勇氣才能夠說出口的。

利威爾抬起手環抱住艾倫半晌後,兩人便緊緊牽繫著雙手,一起循著夜色踏上歸途。

闃靜的街道上,利威爾的步伐緩慢,主要是為了配合艾倫還尚不能走快的步伐,他一想及方才艾倫是踏著多麼艱難的腳步走到店裡,就又不自覺在心裡咒罵起來。此時,艾倫停了下來,側著臉正直望某個方向,那裡──便是迎接艾倫所在的那棵大樹的山坡。

「還有、多久才會開花呢?」

利威爾搖著頭,「不知道,屬於春季的花,在還沒有注意下,就燦爛輝煌了。」

「那棵樹的花是什麼樣子的呢?」

艾倫沒有記憶,在他醒來之際就已在利威爾家中了,即便知道自己是在那棵樹中出來的,卻一點都不瞭解宛如母親般守護他的大樹一切事物。

「很美。」

艾倫轉過頭看著利威爾開始述說而迷醉的臉龐,「像海面上太陽照射下粼粼發光的模樣,也像早晨拉開窗簾後一瞬間因為貧血頭昏眼花的絢麗……」

「還真是奇怪的形容啊……」

「更像的是──是你的眼眸。」單手捧住艾倫的側臉,利威爾說:「哪一種、都會是你。」

「嗯、嗯!」艾倫用力地點頭,他開心地向著眼前的男人訴說:「無論哪一天,只要是花開的日子,都來看。」

利威爾沒有開口回答,而是用更加肯定的頷首回應。

他們在月色下仰望著現在還是枯枝片葉的大樹,然後祈望著──

哪一天,或許就在明日。

那裡會綻放將自己視線全都佔滿的、光彩奪目的,金黃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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