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個日記

※上班族paro

他躺在枕上，睜開雙眼，望著灰濛濛的天光從窗簾縫隙流入，四周悄然無聲。翻了身，見自己已沒了睡意，索性起了伸手拉開窗簾茫然地看著漸漸魚肚白的天空。

趁著外頭還散著薄霧之際，他悄聲下了樓，將放在車庫的腳踏車牽了出來，視線往遠眺望著，感受著自己的呼吸吐息，萬物俱寂彷彿只有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似的。

他跨上腳踏車座，喀啷喀啷的踩動踏板，沒有目的地朝著某個方向而去，騎離了住宅區，映入眼簾的是已成熟黃澄一片的稻田，田中隱約可見到農人在巡視著田地。騎在非柏油路上的土梗上，腳踏車顛簸得厲害，沒有辦法再繼續前進的他只好下車繼續用牽車的方式走過崎嶇不平的小徑。接著，他穿過一座不大的竹林，路徑兩旁是高聳雲天的竹林，不時遮擋住他的去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撥開那些礙眼的枝葉。好不容易看見眼前有道光芒射進來染盡這片陰暗的林間，他的步伐才輕盈了些。

走出竹林後，籠罩在自己周圍的是被豔紅楓葉佔領的林群。

仰起頭，凝視著那幾乎要將他眼睛灼傷的鮮紅，沒多久，他吐了口氣，將腳踏車的停靠架弄起，雙手向上舉深了個懶腰後，彎下腰在地上撿了幾片楓葉，新忖著這個時間母親應該也快要起床了，將楓葉用手帕包好後放在腳踏車的前籃後，他循著相同的路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單方面離走利威爾公司已過一個月，艾倫將租屋的合約解約，回到自己老家。在進門跟卡爾拉說他要回到老家生活時，卡爾拉並沒有過激的反應，也沒有強硬要求讓艾倫回答為什麼好好的工作就辭了的理由，甚至在這一個月艾倫無所事事的模樣他也沒有責罵，像是曾經艾倫就有這樣的前科似的，露出了悲傷的神情，伸出手抱著艾倫說：

「歡迎回來。」

騎著腳踏車回到家裡時，母親已在家門口拿著掃具掃著落葉，遠遠地卡露拉看見艾倫自不遠處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彎起嘴邊弧線，微笑著抬起手向自己兒子招手著。

將腳踏車停回原處後，額際上突然有股冰涼的觸感，回過頭看便見著母親拿著冰涼的毛巾正擦拭著他臉上的汗珠。他邊苦笑說「我自己來啦」邊將母親手上的毛巾拿了過來。此刻，原本如鬼魅般纏繞在街道上的薄霧乙醛被東邊緩然升起的橘黃色旭日給全都曬散。

在母親打掃前院這一小段時間，艾倫隨意沖了澡後，到廚房從冰箱內拿出一些食材，開始準備早餐。

將豆腐切成塊，與剛冰鎮好的蔬菜一起丟入瓦斯爐上裡頭水正在滾騰的鍋內，挖了一勺味噌在水中攪拌均勻後便是簡單的青菜豆腐味噌湯。接著他將昨晚就醃漬好的豬肉片在已添入油的平底鍋上慢慢煎烤，聞著已經發出陣陣香味的時候再翻面，直到兩面都已烤得金黃色後再盛入盤中。白飯已在電鍋裡烹煮完畢，艾倫想了想覺菜色有點稀少，把冰箱內僅存的兩顆雞蛋煎至半熟後盛起，在大概準備工作都結束後，母親無聲無息地在艾倫身後冒出了一句：「看起來真好吃呢！」

「哇啊！媽！不要突然出現啊！嚇死我……」

差點嚇得要將手上的飯匙丟出去的艾倫拍拍胸讓自己狂跳的心跳稍稍平復了下後，雙手搭在卡露拉的肩上硬是推著自己母親坐在餐桌上，臉色意外嚴肅地說：「你就好好的坐在這裡，早餐馬上就好了。」

知道自己兒子只是想要讓自己好好休息不要勞動，他也就樂觀其成地瞇著笑看著艾倫在廚房忙進忙出，直到餐桌上已排滿豐盛的早餐為止。

「我要開動了。」

開始動筷咀嚼飯粒時，卡露拉不由得想起當初艾倫拿著行李回到家裡的情形。

那時的艾倫沒有如上次回家歡欣鼓舞說「我回來了」，而是幾乎完全失去感情以及彷彿只要伸手碰觸就會粉碎的悲傷表情。

卡露拉本來的笑容一下子凍結了起來，只是說了句「餓了嗎？我煮麵給你吃吧？」然而，她話才剛落下，眼前的兒子雙眼已積滿了水氣，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好不容易嘴裡擠出「媽」這個字時，艾倫已經哽咽得只能不斷讓眼中的淚水不斷往外流。

她沒有問艾倫在外面受到了什麼委屈，只因她知道艾倫這樣瀕臨崩潰的情緒不是第一次，那情緒已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了。從不會去追問這件事的卡露拉，只是伸出雙臂將自己的孩子抱在懷中，輕輕拍撫著他的背，這是她現在做唯一個母親能夠做的事情。

「怎麼了，不好吃？」

「啊啦，自己兒子煮的怎麼會不好吃？」

說畢，艾倫看著大口大口吃著碗中米飯的母親不禁笑出聲來，但又馬上摀住嘴忍住笑聲說：「什、什麼嘛！不要說那種讓人害羞的事情啊！」

「怎麼？有被人家這樣稱讚過嗎？」

忽然間，艾倫的筷子停了下來，臉色也蒼白無比。但卡露拉此刻卻將那當做事被猜中的表情，突然饒有興趣地上半身湊上前，說：「是你上次說那個跟你告白的上司？」

「……嗚！」

原本還只是驚愕的神情，在母親無心的話語下，已深藏了一個多月的刺梗立即戳進心臟裡，淌流出鮮血。待到自己發覺時，碗中的飯已是鹹漬得無法下嚥了。

「……艾倫？」

母親的呼喚讓艾倫回過神來，他狼狽地擦去雙眼不斷溢出的淚水。他知道這時候如果說沒關係只會讓母親大罵，他索性努力讓自己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也曉得自己母親不會在這個時候催促他，在他咀嚼著怎麼開始這個話題時，母親卻先打斷艾倫的思緒，說：

「看樣子要說很久呢，我們邊喝紅茶邊說吧，嗯？」

卡露拉伸手捏了捏自己兒子的臉頰，想著這小子終於要跟自己講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時，「叮咚」一聲，外面的門鈴忽地響起。

「誰啊？一大早的。」

卡露拉邊帶著抱怨的語氣邊走向大門，艾倫也趁此時先整頓下自己的心情。接著他聽見母親似乎在與門口的人說話，窸窸窣窣的細語他無法聽清楚，下一秒，母親踏著急促的腳步衝了回來，臉色佈滿了喜悅和驚訝，只見她手足舞蹈地指著門口，艾倫偏著頭如同一個大大的問號打在他頭頂上似的。直到另一個腳步聲沉穩地從玄關口走了過來，而當那道熟悉人影映在自己金黃色雙眸裡時，原本蒼白的臉頰此刻卻是因各種複雜情緒交雜而漲紅起來。

雙唇顫抖著，好不容易不再潰堤的淚水再度崩決。

「利、利威爾先生……」

最後，他吐出始終讓他魂牽夢縈卻又想要忘卻的名字。

※

艾倫在客廳坐立不安。

母親和利威爾則是在餐桌上，在卡露拉細問下利威爾搭了最早的火車過來連早餐都沒有吃，便將剩下的早餐全都利威爾給吃了。

不知道餐桌上的兩人在談什麼而始終無法將視線專心在電視的艾倫不時瞥向餐桌那方向，不過那邊的情形卻被櫃子擋了大半指能看到利威爾的側臉和自己母親的背影。

母親似乎在與利威爾聊些什麼，利威爾時而點頭時而露出緩和溫柔的表情。一邊怕母親向利威爾亂說什麼，一邊也擔心利威爾向母親說出他們的事情。就在自己偷看的過程時，猛地，利威爾的頭轉了過來，銀灰色眼眸直直地像是要穿透他全身似的，灼灼逼人的眼光像一種詢問，又像一種抱怨；艾倫看見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不解的情緒。

利威爾那如鷹隼一般的犀利目光讓艾倫下一刻馬上轉離視線，他才注意自己背脊上全是冷汗。

「艾倫！不要在那邊待著，過來。」

聽見卡露拉的喊聲，艾倫有些猶豫，但若自己不過去就像是在逃避似的，垂下頭他悶悶地走到廚房，正巧又看見利威爾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自己，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讓他無法動彈。

想要傾吐什麼。

想要拒絕什麼。

以及，想要逃避什麼。

「艾倫？愣著做什麼，過來這邊坐。」

指著身旁的的座位，卡露拉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艾倫怔了下，才拖曳著腳步慢慢走了過去，直到自己坐在椅上，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利威爾為止，艾倫的手始終是顫抖的。

「艾倫，雖然本來今天想要來個母親和兒子的深度對談，但是，看樣子還是要當事者當面談談才有用呢。」

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或是在那短短地進食時間母親就已與利威爾談論了有關他的事情，不過無論是哪一個，現在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說的情況了。

艾倫沉默不語著，他在思考著從哪裡說起，抑或是對於自己羞於出口而踟躕著。利威爾一直看著露出難色的艾倫看在眼裡，深吐了口氣正要啟唇那刻，利威爾似乎想要搶話說出，但卡露拉伸手阻止了他，而在無法猜測年齡為何的女人臉上，利威爾僅是看見如臨冰窖的笑容，於是他閉上了嘴，聽著艾倫娓娓道來。

「利威爾先生，我不是拒絕你也不是接受你，只是害怕我這樣的感情會影響你。」

「影響什麼？」

「嗚呃！那個……」被直中重心的艾倫眼神飄向始終在傾聽的母親，然而卡露拉卻是一臉「這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的神情。他只好放棄掙扎，說：

「利威爾先生你有看過我履歷應該知道我有一年的時間是完全沒有工作的吧？」

利威爾點頭。

「那個……雖然聽起來很好笑，當初畢業後我是先在這個家鄉工作的，一個很小間的貿易公司，人很少，同事和老闆也都待我不錯，畢竟幾乎老一輩的人都互相認識，只是當我工作約一年後，公司的工作量越來越大，大家常常加班，那道無所謂，有些同事是有妻兒的，甚至是單親家庭，所以我有時候想反正我沒事就會幫他們一些工作內容，然而……」

腦中那些如烏雲般溷濁的回想慢慢爬上艾倫的身體，他握住拳頭全身顫抖著，繼續說著：「那天我與另外一個女同事在公司加班，但是那個女同事已是三天都是加班到幾乎要到十二點才回去，所以我叫她別加班，更何況她是單親家庭，家裡還有小孩子要照顧。她為了如果不加班就沒有辦法用加班費讓孩子過更好的生活這個問題跟我吵了起來，最後還是以著我會把加班費分給她讓她回去了，隔天……」

艾倫覺得乾渴難耐，此時卡露拉握住了他的手，他也反握著，然後說：

「不知道是誰開始亂傳謠言，『與寡婦兩人獨自在公司裡不知道在做什麼猥瑣的事情呢』、『有人看見他們在公司吵著錢的問題呢』那些流言如雨後春筍般冒起，即使我和女同事始終都表示那只是謠言，然而在這種只要誰的孩子出生了不稍幾小時就幾乎全鄉的人都知道的世界，即使在公司澄清了，外面的人仍舊用著異樣眼光看著我們。於是，那位女同事辭職搬家了。那時，我為了要照顧母親還是在公司，但是最後被老闆開除了。」

「因為這個事件？」

「或許吧？畢竟我把公司的名聲也打壞了……」艾倫苦笑著，「雖然那時候我一直找工作，不過所有都是用著『我不想用會影響公司名譽的人』拒絕了，直到母親身體好多了我才去利威爾你們那邊的城市找到工作為止。所以──」

艾倫猛地抬起頭，直視著利威爾。那雙如火般蘊藏著憤怒、悲傷、期盼的眼神最後化為語言告諸。

「利威爾先生，我不想因為我的感情而影響你，尤其、尤其……」艾倫的臉漲紅著，眼神開始不安定，尤其是母親還坐在自己旁邊，卻要將無比羞恥的驚利說出，但他如果不說出利威爾便不會放棄的。

「尤其我們已經發生關係了，就算只是因為酒也不能這樣耽誤利威爾先生你！」

說完後立刻從椅子上站起的艾倫，在他想要轉身就逃開時，看中他有這意圖的利威爾也馬上起深抓住了他，大聲地咆哮說：「所以我說為什麼這種小事會影響到我！你這笨蛋！」

「嗚！」

艾倫的身體震了下，卻遲遲沒有回頭。一旁的卡露拉只是微傾著頭看著他們，說了句：「艾倫，記得我說過的嗎？喜歡或是討厭要正確地向對方說，除此之外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只是藉口。」

「……」

利威爾輕輕將手放下，而艾倫沒有想要逃走也沒有再重新坐下的意圖，背對著他們靜靜聽著自己母親的話。

「如果要逃避只要轉過頭不去看就好了，但是那個問題還是擱在那邊，無論你走遠、繞了多少彎路，有一天還是要去面對，那麼這個時候你會怎麼做呢，艾倫？」

「我……我……」

「艾倫。」利威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要把你那個像屎一般的思維加到我身上，不如說，我恨不得向所有人說你是我的！懂嗎？」

「……噗哧。」

卡露拉忍俊不住的笑聲將整個緊張的氣氛破壞殆盡，艾倫則是瞬間從腳到頭都如熟成的蘋果一樣通紅無比。當他想要出口抗議時，自己母親卻又再度搶先說了句：

「利威爾，我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利威爾不語，只是用點頭作為回答。

「你愛艾倫嗎？」

「啊啊，我愛他，絕對會保護他。」

「嗯嗚……不是這樣的，利威爾。」卡露拉反駁了他的話，說：「艾倫可不是溫室的花朵，不需要保護只要守護，不需要溺愛讓他成長，他是我最驕傲的兒子，所以我把他交給你，是因為信任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但是，要不要接受不是我說了就可以的，而是艾倫他自己本人。」

卡露拉笑了笑，看向了艾倫，少年才緩緩轉過頭，，卻是一臉不甘願的抿著下唇。

他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又看著利威爾那堅定的眼神，再一次向他伸出手，說：

「跟我回去吧，艾倫？」

而這一次，他伸出手輕放在那溫暖的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