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個日記

※上班族paro

『媽，你在家嗎？』

『啊啦，艾倫啊，怎麼了？現在這時間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而且，你好久沒打電話回家了呢。』

手機對面傳來淡淡的寂寞聲音，艾倫沒有細想自己離開家裡到外城市工作已經多久了，也忘了上次打電話回家是什麼時候，他忍住驀然升起的鼻酸，裝起略為高昂的欣喜口氣說：

『在家就好了，我現在正回家路上。』

『欸欸，今天不用工作嗎？』

一瞬間，艾倫露出苦笑的神情，不過因為這樣的表情母親並不會看見，他便正大光明地說謊著：『欸欸，今天不用上班，也沒什麼事情就想回家一趟。』

『啊啦，是嗎？所以現在已經在火車上了啊，那我就等著你回來囉，剛好今天有院子有好多蔬菜都可以採收了，你回來就有大餐可吃了喔！』

『是嗎？那我就期待一下啦！』

結束通話後，艾倫將手機放回身旁的背包裡，將視線轉向對面，飛逝而過的景色在雙眸裡流動著。

叩隆……叩隆……

耳邊傳來的是火車運行的聲音，艾倫看著幾乎沒有人的車廂，忽地深深嘆了口氣。

他說謊了，對著最親近的母親說謊了。

今天怎麼看都是個正常上班族上班的工作日，而沒有著上西裝的艾倫此時身邊只有一個小背包隨身，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個旅行的學生似的。

艾倫後仰著頭，閉上眼，腦中第一浮現的是那晚利威爾用著他從未見過的溫柔表情再度向他告白的表情。吁了口氣，他看著幾分鐘前從利威爾那邊傳過來的簡訊。

『事假要提前請，這個道理不知道嗎……明天回來上班嗎？』

艾倫一直遲遲沒有回覆這則簡訊，說老實話，他也不懂得自己為什麼在那天晚上逃走了。

第一次被告白時自己也驚愕不已，但由於對方說只是想要告訴他自己的心情而沒有要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他才鬆了口氣。然而，隨後的是如暴風雨般的攻勢，無法招架的他已有像溺水般窒息，接著便是第二次的告白。

艾倫無心觀賞火車外的風景，他不斷細思著利威爾的事情。他絕對不是討厭利威爾才從那邊逃走的，相反地，對利威爾是憧憬著。原本就是因為聽說了由利威爾所主導的開發案才拼死命地想要進來這間公司的他怎麼可能有「厭惡」這種情緒。然而，若是去除掉同身為同性這點有沒有把這感情昇華到愛情，答案是沒有。艾倫深知這點，所以才對於利威爾告白的行為感到困惑。並且，心中是在抗拒的。

這樣、是不行的。

這樣、是不能的。

他可以為利威爾做工作上任何事情，甚至私底下吃飯、一起出去哪個地方什麼的都可以，但唯獨「交往」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說不出什麼原因，但能夠確定的是自己聽到利威爾對他說出「跟我交往吧」時，心中所浮出的情緒是恐懼的，視線一片黑暗，接著所採取的動作就是轉身就逃。

如果不從那個地方離開自己就好像要溺水似的、就像是被人雙手勒住脖子似的難受。

找不出原因，也無法去面對利威爾，所以他逃走了。

「唉……好麻煩。」

因為就算面對著自己家的牆壁、頭頂上的天花板，再怎麼思考也得不出答案，漸漸讓他喘不過氣第一想到的就是想要回家的念頭。衝動之下隨便掰了個請假理由傳了封訊息給利威爾，雖然果不其然收到的是那樣的回覆，但是連自己也不曉得會不會回去甚至就這樣乾脆像個小孩子一樣辭掉工作算了。艾倫越是想這些問題就越是苦悶，最終的結果便是帶著簡單行李回家一趟。

聽著單調的火車行進聲，在昏昏欲睡的精神狀況下，周遭的風景也從高樓大廈漸漸變為田野鄉間的風景。在火車一陣急剎讓快要墮入夢鄉的艾倫猛地驚醒過來，金色眼眸眨啊眨的像是還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身在夢裡還是現實中，遲了半晌才看清楚現在火車的停靠站正是自己要下車的車站，此刻火車的廣播即將關門的聲音響起，他暗叫不妙後急忙地在最後一刻出了車門。

車站很小，在月台邊盡是青草蔓蔓，方才下站的乘客也只有他一人，看了表上的時間也剛過中午，想著早餐也差不多消化完畢，正想著回家的路應該怎麼走時，放在背包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媽媽？」

沒有看來電視誰只是伸手在背包裡撈起便接通的艾倫，發現另一端在他喊了聲媽媽後沒有任何回應。浮出困惑表情的艾倫將手機拿開，當他看見通話者寫著是「利威爾」時，他在渺無人煙的月台尖叫出聲。

「啊啊啊啊──」

『吵死了。』

「對、對不起！」

明明對方在遙遠的一方艾倫還是反射性地九十度鞠躬道歉，可以聽見另外一端深深大嘆口氣，說：『現在在哪？』

重新站挺身子的艾倫背起背包往車站外走去，邊說：「回家了，老家。」

『……你是打算不回來了嗎？』

「那個……抱歉，我會回去的，會回去的，但是，今天請讓我請假……」

『我不是說這個問題！』

「──！」

被利威爾猛然暴怒的態度嚇到的艾倫整個人驚跳了一下，遲了許久的沉默，對方又道歉了一次。

『抱歉……』

「該抱歉的是我，利威爾先生。」深吸口氣又沉沉地吐出，艾倫邊往著家裡的方向邊說：「我不求您原諒我用那麼幼稚的理由請假，但是現在的我只要看到您的臉就很難過，幾乎無法呼吸的痛苦，我想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所以才請假的。抱歉……關於『交往』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答覆您的，所以、所以……」

『我知道了，等你回來。』

沒有等到艾倫回答，利威爾逕自將通話掛斷，艾倫愣著聽了好幾聲「嘟──嘟──」的系統機械聲才將手機拿開、放回背包，眨著金色眼眸看著蒼穹無盡，那片湛藍意外地、刺眼。

走了一小時終於看見一棟灰白的平房，熟門熟路地從矮鐵門進去，沒有在玄關門口按電鈴的艾倫轉而走向庭院方向，果不其然看見一個婦女蹲在種植著各式各樣顏色繽紛的田地裡。

「媽！」

一頭烏黑髮絲的婦女正要拔摘蔬果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到艾倫那一臉「怎麼還在這裡摘蔬菜」的無奈表情，她只是笑了笑，站了起來，脫去手上的手套，雙手拍了拍，然後走向艾倫的方向，輕輕撫摸著自己兒子的側臉，說：

「歡迎回來。」

「嗯，我回來了。」

將沉重的背包放在走廊上，看著母親將厚重的工作衣脫下，換上平常的家居服後，轉頭問了他：「有要吃什麼嗎？雖然還有中午剩下的魚香茄子，也有飯……湯的話弄點簡單的味噌湯就行了……」

「不用不用了，媽，身體雖然好點了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

乾脆站起身強制母親坐在自己身邊，沒了講話聲，周遭的蟬鳴顯得吵雜起來，但讓艾倫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自己並不覺得厭煩。是遠離了都市抑或是遠離了公司，又或者是兩者都是。如蜂蜜般的雙眸遠眺著遠方，方長出綠葉的茶花樹已完全融入其他的綠意之中。

母親悄悄地牽著他略冷的手掌，就如小時候自己被惡夢驚醒而無法入眠一樣，彷彿已參透什麼的她只是靜靜地、溫暖地握著艾倫的手掌。

「呃……」

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的艾倫，說話的聲音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大。

「媽，你兒子被人告白了。」

「啊啦。」

「為什麼是那麼高興的表情啊？」看著分明沒有察覺到自己兒子其實是多麼困擾的母親，艾倫皺起眉，但也不想把事情說得多麼沉重，只好繼續說：「上司，而且是男的。」

「啊啦啦。」

「不要以為多了字就算是別的反應啦！」

「我對同性戀沒有偏見喔。」

「不、那個……」單手摀著額，已經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的艾倫，姑且站停了話題。他的腦袋不斷運轉著要從哪裡開始講起時，母親仍是湛著溫和的笑容，視線全都聚焦在他身上。

「艾倫啊，我問你，你說的那個向你告白的男上司，你喜歡他嗎？」

艾倫了遲了會兒，先是點點頭，但又馬上搖著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也有點困惑，但更多的是恐懼。

「我不知道。」

「孩子，你感到害怕嗎？」

口氣雖是溫和，問出的問題卻是犀利。

被猜中心思的艾倫睜大著眼睛看著母親，視線漸漸往下移，最後連頭都垂下靠在母親的肩上。

「嗯，很可怕，明明應該要高興的，但是第一反應的卻是想逃得遠遠的。」

「所以你連回覆都沒回覆就逃跑啦？」

輕輕敲了自己兒子的後腦勺，卡爾拉的語氣帶點慍怒。

「欸？」意外地、原以為自己母親會安慰自己的艾倫不解地看著卡露拉。

「你啊，起來！」雖是命令字句，但卻沒有任何要責備艾倫的語氣，但仍是乖乖站起身的艾倫滿臉問號看著母親。

卡露拉「哼」地一聲雙手捏住艾倫左右兩邊的臉頰，笑嘻嘻地說：

「啊啊，生得那麼可愛卻不知道怎麼回別人的告白嗎？」

「可愛什麼的──！」

「說自己兒子可愛有什麼錯的嗎？」眼裡盡是溺愛，卡露拉捏完臉頰後轉而輕撫著艾倫似有不滿而下垂的嘴角，說：

「艾倫，你要知道被愛是很幸福的。有人竭盡所能將最好的都想要給你，那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即使我們無法喜歡上他，但還是要謝謝他，謝謝他愛你，當然，如果艾倫你以後喜歡上他那就是最好的。但是不能因為不想傷害他就對他說謊，那才是最傷人的，所以只要把你的心情完完整整的說出口就好了。」

「即使是我害怕也是嗎？」

「是喔，你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害怕對吧？那麼之後再去弄清楚就好了，但是喜歡你的那個人可不會這樣等下去喔。在等待的時候那個人或許會胡思亂想，那麼，就算沒有辦法成為戀人，但也失去可以認識好的人的機會了。所以，就算是害怕、討厭，無論是什麼情緒都沒關係，你應該做的不是去逃避，而是去面對。」

艾倫咀嚼著那些字句，此刻的他唯一能夠答覆給母親的就只有點頭。

幫忙將剛摘好的蔬菜清洗乾淨，俐落地用菜刀切成一段一段，再放入水已煮滾的鍋子裡，只稍微輕燙下就放入裝滿冰塊的鍋子內冰鎮；接著是麵也是比照辦理，將兩者都放入盤子後艾倫拿起方從院子裡摘下的橘子將橘瓣搗弄成醬後，再加一些水果醋混合後，最後鄰在麵條和蔬菜上，就是夏天最適合吃的料理了。

「沒想到以前連打個蛋都會把蛋殼加進去的你現在已經可以做那麼好吃的料理了啊──」

原本要將剩下的午餐當作晚餐給自己兒子吃得卡露拉最後卻是讓自己兒子煮了雖不是大餐但也美味的料理也是著實驚訝的。

「不要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好嗎？而且一個人住習慣了這種簡單的料理我至少還會做啦！」又進去廚房將髒污的鍋子洗一洗才出來的艾倫對著母親反駁著。

「偶爾吃自己兒子做的料理也不錯……」雙手合十說了聲「我開動了」的卡露拉此時才看見艾倫臉上羞赧的模樣，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害羞了？」

「哪、哪有啦！」立即反駁的他根本欲蓋彌彰，只好大口大口吃著麵條已做洩忿。

當兩人都吃完不算晚餐但也填飽肚子的料理後，卡露拉看著沒有稍作休息馬上又要回去的艾倫，「這就回去了，不住一晚嗎？」

艾倫搖搖頭，背起了背包，露出彷彿掃進一切愁苦煩憂的笑容，說：「因為媽你說我不能逃避嘛！」

馬上明白艾倫話中之意的卡露拉也笑了笑，說：「如果之後交往了要帶回來給我看看哪個帥哥喔！」

「媽！」

「說笑的，要好好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人家喔，你回來不是為了我回來的吧？而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不是嗎？」

──什麼嗎？講得好像我不想你似的。

露出了苦笑，艾倫最終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以前，不、應該說一直是如此的。只要自己周遭發生什麼事情就會像學生像老師告狀一樣，但是又愛繞著圈子總是找些無關緊要的理由向母親尋找答案。久而久之，母親好像也瞭解艾倫這樣的習性，也難怪當他打電話回去、回到家用著「想回家而已」這種爛理由，母親都知道自己絕對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也才沒有顧慮地將自己的煩惱傾數道出。

但是，他絕不是把母親當工具的。他很想她，想得不得了，不過這句話就跟他無法拒絕和面對利威爾一樣，說不出口。

他看著母親，顫了顫雙唇，還是將話噎在喉嚨裡，最後還是上前去用自己的雙手抱住母親當作自己的思念。

感覺到母親也環抱住他還拍拍他的背說「都幾歲了還撒嬌」，才裝作沒事地退開，說：「那我走了。」

「嗯，小心慢走。」

在步伐重新踏向回去車站時，艾倫覺得自己就如候鳥一般，在心靈疲弊之時、在迷惘痛苦之際，這裡永遠都是他所歸向的處所。

※

『中午的時候可以到屋頂嗎？』

『啊啊。』

翌日回到公司的艾倫一如往常地工作，沒有被追問請假那天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情這讓艾倫稍稍鬆了口氣，不過也多了一絲絲的罪惡感。

昨日回到家都已是深夜，跟母親傳了封已經順利回到家的簡訊後就洗澡睡覺的艾倫沒有任何餘裕做便當，但心中怎麼樣都想要回覆利威爾，餓一頓也沒關係吧？

從沒想過等待是如此難熬，敲著中午12點的鐘聲終於響起。兩人還是等到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餐後才不約而同地前往屋頂的方向。

推開熟悉的沉重鐵門，春季過後幾乎所有花草都清一色變成了向日葵，與他眼眸同樣的金燦顏色。一下子無法習慣被絢麗的顏色閃要得幾乎無法張開雙眼的艾倫突地手臂被拉扯了過去，他看見利威爾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他驀然鬆了口氣。

在自己站穩了身子，重新正眼看著利威爾時，深吸一口氣要直接進入正題時，利威爾卻搶先說了句：

「看你那表情是要拒絕我了。」

「……」

以結論來說是這樣沒錯，但是他的拒絕並不是想要看利威爾先生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悲傷表情。

「對你來說，我的確不是個好上司，所以……」

「不是的！」

「艾倫？」

「不是的……」他雙手握緊、咬住下唇，他在腦中尋找著字彙，並且克服那驀然而生的恐懼。

「我只是害怕……不明所以然的害怕，不是討厭、不是喜歡，我好像……不，是害怕去喜歡一個人，我不知道原因，但的確就是如此。」

艾倫盡可能地去闡述這樣的事實，所以或許他現在臉上是狼狽的流著淚也好、羞愧地紅著臉也罷，只是想要好好地把這種根本不會有人理解的理由說出來。

「雖然聽起來很像藉口，呃、根本就是藉口吧……我不是討厭利威爾先生，相反地怎麼說呢……很憧憬您，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喜歡這個意思，利威爾先生您或許想要得取我好感所以帶我去吃飯什麼的，我很感謝。不過，我從未想過交往這件事情，真的、很抱歉。」

艾倫深深低頭鞠躬，利威爾則楞在原地。不敢抬頭的他無法想像對方是否在盛怒中，半晌，也可能僅是經過了幾分鐘的時間卻如半世紀那麼長，利威爾發出了哼笑聲，在他未及反應時，自己的頭被不甚溫柔的大掌揉得厲害。

「欸？」

詫異地抬起頭，看到的是利威爾去除悲傷後帶著那種「真是拿你沒辦法」的溫柔笑容。

艾倫乖乖地讓利威爾把他的頭髮揉得凌亂，「那、那個，利威爾先生？」

「喂，艾倫啊！」

「是、是！」

反射性地立正站好的他看見利威爾打開雙臂，說：「就算沒有交往，也可以抱你吧？」

「呃、欸，嗯……」

帶點膽怯又帶點不知所措，艾倫慢慢靠近利威爾，然後把自己的全身都納入利威爾的環抱裡。

──……好溫暖。

「一開始我就只是想要將我喜歡你這個心情告訴你而已，如果讓你害怕交往那並非我原本跟你要求交往的本意了。所以，我會繼續喜歡你，愛著你，懂嗎，艾倫？」

「嗯……」

「我會繼續用著我方式喜歡你，如果你哪天喜歡我，就交往吧。在你不害怕的時候。」

「好……」

這份心是自由的，艾倫是知道的。在他找出自己為什麼害怕的原因之前，只能、只能這樣不負責任的讓利威爾先生等下去。

「艾倫，不要感到有任何罪惡感。我覺得道歉是很重要的，不是渴求對方原諒，而是承認自己的確有做這個事情，並沒有逃避這個事情。你逃走了，但是又回來了。」

「嗯……」

只能附和著利威爾的話，艾倫才慢慢將罪惡感一片一片削除乾淨。

抱歉、抱歉……

他不斷在心中重複著這句話，然後貪念著這份擁抱。

「對了，艾倫，雖然我們沒有交往，但是可以吻你吧？」

「欸欸欸欸欸欸欸不、不對，這樣不對！那個交往後才能接吻不是嗎？」

「我可沒有聽說這樣的規則。」

「是沒有沒錯啦……等、等等！利威爾先生，你、你不是在問我意見嗎？臉不要那麼靠近！」

──混帳！把我剛剛的罪惡感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