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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師×學生

 

 

炎夏的黃昏無預警地開始下雨,雨勢如幕,淅淅瀝瀝,像要將春冬未下的份一併傾倒而出似的。但夜幕降臨,蒼穹染成一片夜藍時,雨也戛然而止,只餘繁茂枝葉上不時滴答而下的水珠誤碰到他蜜金色的瞳眸。

噗、通!

「啊。」

驟冷的溫度讓他摀住眼抬起頭看著從葉隙間透過去的濃稠雲幕。

「不知道還會不會下雨吶……」

沒有拎著書包,也還沒到放學時間,明顯就是蹺課的他朝著與平常歸途不一樣的羊腸小徑走去。

平常那條路徑是吵雜而紛亂的,店家裡的所播放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每每都讓他快步離去;小巷內不時還有別校的學生對著與自己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威嚇著,那時候的他往往一股看不順眼見人就揍了上去,然而衝動的下場往往就是帶傷回去。

不過,慶幸的是自己是獨居一人,就算傷痕累累回去也不會被雙親責罵,但房內的清冷感仍讓他骨頭都寂寞得發疼。

信步在不熟悉的道路上,雙眼睜大地四處張望著週邊環境:與平常走的商業區不大相同,沒有高樓大廈遮去爽然的陽光,有的是矮牆遍鱗;沒有吵雜令人不快的吆喝聲,僅有忽然從自己腳邊呼逝而去的小貓,在回頭用著不屑眼神望著他後所發出的鳴叫聲。

「真是的……」他突然玩心一起,提起腳步追起了帶著棕色毛色的花貓。

住宅區的巷弄猶如迷宮,等到他邊跑邊追著貓咪到膩了的時候,一回過神自己已經陷在已然陌生的建築物了。

 

喵嗚……──

 

貓咪發出了像是在嘲笑他的鳴叫,他想要再度追過去,倏地牠便沒入了道路旁的草叢裡了。

「真是的……」

覺得自討沒趣的他搔搔後腦,想著要怎麼回去時,伴隨著雨後的微風而來的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琴聲。

悠然高昂,進而悲傷難卻。

他不懂得音樂,卻聽得出來彈奏的人是懷抱著極度哀淒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腳下步伐緩緩朝著琴聲處走去。此刻,他真是佩服自己的耳力還不錯。

屬於炎夏的南風緩緩吹動矮牆內樹梢的枝葉,啪啦啦地將積累的雨水嘩地傾瀉而下,差點躲避不及的他仍被濺濕了皮靴。他沒有在意,心神仍是被裊繞於耳的琴聲給吸引住。彷若魔咒,蜜金色的眼眸猶如西落一方的夕陽,燦爛如火。當腳步終於停滯,他在一片透明窗上見著橡被關進籠子的烏鳥。

眼前彈琴的人當然不會是聒噪還會撿拾亮晶之物的鳥禽,而是從頭到尾甚至烏黑足可反光著他那身驚愕身影的鋼琴就在眼前罷了。

彈奏的人是位男性,那的確讓他稍稍失望了下,想必是自己妄想優美而惆悵的樂曲只有女性可以勝任這個刻版印象讓他期盼的心情低落罷了。

然而,若是仔細注視著,男人黝黑而短削成的髮型、銳利如鷹鷲的眼瞳專注於由自身修長而白皙手指從琴鍵上如雙人舞蹈般跳動的姿態,那一些都足讓他心醉神馳。

滴。

答。

清冷的水滴忽地滴落到頭頂處,抬起頭以為自己又站在樹蔭下的他才驚覺何時本來散去的烏雲像被琴聲給吸引過來似的聚集成團,隱落雲中的雷聲正悶響著,心中正大叫不妙的同時,自己的、與裡頭驟然彈奏停止的男人四目相視著。

那一刻,心臟伴隨著轟然而出的雷聲差點停止跳動。

再下一秒,自己什麼心思也沒有想,甚或該說是無法思考,便轉身扭開琴房的門把,在身後落下滂沱大雨之前,閃進了那只鳥籠裡。

 

 

雷陣雨在屋頂上急然盲奏,他佇立在門口與男人四眼對視著。自己想要出口解釋他並非是想要私闖民宅(即便他不曉得這個只放置著鋼琴其餘皆是空然的空間是否可稱為民房),張張合合的嘴卻怎麼樣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用力眨著燦金色雙眸以及使勁擠出一張笑臉卻徒然地垮著一張苦澀的臉龐,向著對方猛然低身鞠躬後立即要轉身離去時,對方低沉地叫住了他。

「喂!私闖別人地方連聲道歉都沒說就想走?」

「欸?那個……」

本來握住門把的手瞬間縮了回來,頭部像機器人般緩慢轉過頭,身後急促的腳步聲也隨之往自己而來,終於正身面對對方的下一刻卻立即被整個人逼到門牆上。

啊。

他輕呼一聲,那是除了驚訝之外湧起的懾然。

東方面孔的瞳孔像深淵般的墨黑無法抓取,眼前男人的墨黑當中卻閃透著如雨後曇花一現的虹霞,清澈到令人嘆息的美麗。他並沒有想過自己那雙如蜂蜜、如寶石又如朝日夕陽的金色眼眸在對方眼裡同樣也是讓人屏息的燦爛。

「剛才你站在外面做什麼?」

「因為聽到琴聲。」

對於質問他爽快地回答,卻似乎得不到對方滿意的表情,他又加上了一句:「這不是犯罪吧?」

「我何時說這是犯罪?」

「……我倒覺得你現在這樣比較像犯罪。」

這句話他幾乎是含在嘴裡說給自己聽的,卻仍讓對方嘴角勾起一抹嘲然的弧線,但他並沒有做任何舉動,只是讓彼此幾乎要貼住的身驅離開了些,保持了正常的距離,最終他回到鋼琴旁,雙手環腰偏著頭終於吐出了一般正常人第一次見面所該說的客套話。

「你叫什麼名字?」

「艾倫,艾倫.耶格爾。」

「利威爾.阿克曼,好的,你可以走了,艾倫。」

咦?

顯然他頭上立刻冒出了這個大大的問號,但他卻沒有出口再相問,或許想自己本就是個不速之客還莫名其妙進來躲雨,別人沒有把他揍個半死和報警處理就已經萬幸了,自己究竟還在奢求什麼呢?

將肚底的疑問字全數囫圇吞下,他再一次向利威爾鞠躬並出聲道了謝後,這次真的打著要結束這次的萍水相逢,轉了身、轉開門把,出了寂然的室內,沒入了雜紛的雨幕當中。

他佇立在大雨如注底下,有些徬徨。

除了是迷路的緣由才走到這裡之外,斜織的雨滴不斷打在他身上,讓他全身疼痛不堪。

讓他遲滯不走的是又開始彈奏起來的琴聲。

任由棕色的髮絲在暴雨中淋濕,雨勢淅瀝啪啦響著暴烈的節奏,他仍像個雕像佇立在那。回過頭眼神迷離渙散看著氤氳的水霧裡,模糊的身影在如同白煙一般的紗帳裡,低沉著臉龐,方才眼中所見著的光芒已然消沒。

突然想要看清而走近了些,身體因清冷的溫度而開始顫抖,卻仍固執地伸手,隔著玻璃觸碰著男人的臉龐。側著臉,諦聽著悠揚琴聲自雨聲隙裡傾然而出。

彷若亙久之前,耳裡、眼中、心底早已記住了這樣的樂聲;油然地,眼眶內流淌了什麼液體出來,或許是雨、或許是……

低沉著頭,呵然一笑,或許自己是要往雨中走的,倘若沒有身處在雨中,比方才更加渺渺難以捉摸的琴聲也不會如此簡易地侵入自己的內心。不、或許要感謝淅颯的雨勢,唯有獨自自身,才能夠欣賞的,令人神傷的琴聲。

回去吧。

他對自己說道,該怎麼回去就順天而意吧。

他又這樣對自己說道。接著抬起頭。

倏地,白蛇一般索落落竄出了一道雷光,鞭裂了厚重的雲層,轟然隆隆有力的雷聲從遠方狂掃而來。他沒來得及反應,也沒有注意到琴聲的停止,眼前玄關的開啟,以及沉然嚴肅的臉龐在面前瞬息而逝,整個身軀就被手臂的拉扯而一下子又進到了闃靜的室內了。

鼻尖裡有著什麼清新的芳香,他探出了頭,有些傻楞地看著對方將自己抱懷在雙手裡。

 

「小鬼,這是怎麼回事?想死嗎?」

『小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雨聲霎那間被阻隔了,就連自己狂躁跳動的心跳聲也彷彿停止了。

在自己無法得知也難以探究的某處,他確定自己對於眼前的黑髮男人,對於利威爾,有著什麼難以割除的牽絆。

啊啊,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不是嗎?

卻又像是認識許久般的如此地熟悉,他觸碰著臉頰,果然不是雨水而是鹹然的淚珠。

他將臉埋進了對方的肩膀裡,搖著頭說:

「沒事,只是嚇著了,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那就好。算了,等雨停你再回去吧。」

「好的,非常感謝你。」

最終,他只是緊緊揪住對方被他抓皺的白色襯衫,帶著哭音笑著感謝。

還想要觸碰更多,想看著這人用著十指彈奏著過往的記憶,久遠的回憶,然後讓他吞嚼、咀動,最後化為他的血肉。

他不曉得自己從哪方湧起這樣的心情,卻又馬上否認自己這樣無謂的胡思亂想,只能心不在焉將視線轉往為外頭的雨幕。

 

在雨靜停歇之際,艾倫斟酌時間已差不多要與利威爾道別時,對方卻在他彎腰鞠躬後,朝他遞了個紙條。

「相遇便是有緣,這是我的聯絡方式,如果你還想要聽我彈鋼琴就聯絡我。」

「欸?」

頭部愕然抬起,流轉不停的金色眼眸顯示著動搖的心。男人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以為是自己太過唐突,正想要將手縮回去時,少年搶先一步將紙條抓了過去。此刻的他已經恢復挺立的姿勢,臉上已恢復屬於他這年紀該有的調皮表情。

「謝謝你,利威爾先生。雖然我不懂音樂,但我很喜歡你彈出來的音色,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面吧?」

利威爾以沉默表示回應。艾倫也不追問,他攥緊了紙條,瞇著眼看著艾倫像是攫走肉塊的貓一樣,在開了後方的門之前他揮著手對著利威爾說聲再見後,門後適時地蕩起一聲貓鳴,轉眼間,少年的身影隨之隱沒在巷弄裡。

 

 

自己隨處亂兜後,最後竟還找回自己熟悉的路回到了學校。

聽著老師單調疲乏的講課內容,艾倫的心神卻還深處在那猶四方空間所組成的小小鋼琴室內,自己佇立在敲著琴音的黑色鋼琴旁,聽著悠揚樂音,看著男人細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游走。

每個音符、每個旋律依然撼動艾倫的記憶,撬開深鎖的箱子。與其說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陰森的洞窟。眨眼間,洞門開啟,無數回憶傾瀉而出。

『我是、不需要的。』

猛地,一道屬於他自己卻是陌生無比且沉痛刺骨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他愕然睜大地眼睛,講台上老師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只覺頭暈目眩有股反胃感不斷在腹中翻攪。坐在他身後的同學發現他的異狀,先是拍著他的肩問他還好嗎?然而艾倫的腦中已經任何語言都無法進到他的耳裡,緊閉著雙眼,額際上開始冒著冷汗。明明夏季卻整個人冷得直發抖。

「耶格爾同學,你有什麼問題嗎?」

艾倫艱難地抬起頭,嘴角拉出一道難看的弧線,還想要逞強站起身說沒事,當他嘴裡一吐出「沒」這個字的同時,腦中卻爆出了撼天動地的怒吼。

那是野獸……不、是怪物的怒吼,嘶吼著、咆哮著,像是要將這個世界所謂污穢、罪惡全都用著這讓人不得不想要摀住雙耳的擎天大吼清除殆盡似的。

然後,四周安靜了下來,再仔細定睛一瞧時,自己卻是身在一大片透明水晶形成的洞穴裡。

自己像看戲的遊客,看著在如舞台般的迴旋峭壁上見著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少年。他站得位置太遠了無法看清那低垂著臉的少年是誰,想要湊近點看,便看見少年忽地抬起頭,額際上被誰劃上了一刀,流淌著血的臉龐顯得恐怖卻又驀然感到一股悲傷。

『我是、不需要的。』

啊。

艾倫禁不住輕嘆一聲。

他曉得這句話是誰說的。彷彿一開始自己就不該存在在這裡、不屬於這個世界所共存的,也不允許擁有夢想,那樣悲傷難切。即使自己懷抱著令人可笑的夢想,在知道一切他所要瞭解的原罪後,那些看似遠大而美好的夢想,都形同渣滓了。

『小鬼,像個士兵一樣!』

又一道怒吼在不遠處爆了開來,他與那少年同時往聲音的源頭望過去,前方的亮光卻懾眼不能直視。

啪。

眼睛猛然睜開,周遭不是寒骨的洞穴而是慘白的保健室。胸口疼痛不已如被人挖起、攪動,遲了半晌回過頭看著一旁正在寫著工作用的報告書的保健室老師,想要出聲卻覺自己喉嚨深處像是有什麼東西哽在喉間,最後還是穿著白衣的保健室老師察覺到他的動靜,輕呼了一聲,放下了筆朝著他方向走了過來。

「身體還好嗎?」

邊扶著艾倫的身體邊拿起枕頭讓他可以靠著,露出溫柔笑容的女老師拉了旁邊的椅子,看著艾倫滿臉發出「為什麼我會在保健室」的疑問,沒有等對方問起自己便先解釋:

「你剛才在課堂上昏倒了,是同學抬你過來的。已經幫你檢查過身體了,沒有什麼大礙,可能是考試快到了壓力所致,今天就先在這裡休息吧。書包我就放在你床邊了。」

女老師溫柔地摸撫著艾倫的頭部後便又起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上。

抬頭看著牆壁上的時間還有幾個小時才會到放學的時候,方才的夢境他還深刻的記著。頓時又感覺到喉嚨像火燒般,像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者似的。離開病床在一旁的飲水機狼狽地盛了水咕嚕嚕喝盡後,一躺回床上,那撲天蓋地的睡意直接將他帶入意識的黑暗中。

在甦醒過來時外頭天色已經開始轉暗。

二次入眠沒有任何夢境再來干擾他,原本做了奇怪夢境而顯得疲怠的身體也重新獲得元氣。看著昏暗無人的保健室,想著老師該不會放著他就自己回去了吧的時候,保健室的門重新被打開,視線轉移到穿著白衣的保健室老師時才發現身旁還跟著一個人。室內的燈光過度昏暗他無法看清那個人的面貌,正歪著頭思忖時,啪地一聲,頭頂上的日光燈倏地站出刺眼的光芒。接著他看見老師「啊」地驚呼一聲:「耶格爾同學,你還沒回家嗎?」

「啊、不小心就睡到這時候了,我現在就回去……」

手忙腳亂地下床穿起鞋子,正想要下床拿自己的書包時,一雙大手直接將書包遞給了他。

「是這個吧?」

聞言抬起頭的艾倫邊說謝謝邊看向對方時,瞬間愣住了。

「欸?利、利威爾先生?」

「又見面了。」

利威爾嘴角輕輕一笑,坐在後頭的保健室老師一臉疑惑地問:「嗯?利威爾先生,你與耶格爾同學認識嗎?」

搖搖頭,也沒有多做解釋:「只是一面之緣而已,佩特拉,我可以送他回去吧?」

佩特拉看了看時鐘,隨後露出熟悉的溫和笑容說:「嗯,可以啊。耶格爾同學是獨居,現在時間那麼晚回去也危險,本來我也想如果這時間他還留在這裡就送他回去的,如此便麻煩你了。」

「沒事,那我們先走了。」

利威爾等到艾倫還楞頭楞腦還不知道剛才發生什麼情況時,便不容置否地拉著少年的手腕往保健室外頭走去。

慌張失措的艾倫只好在保健室的門被利威爾一手拉上之前趕緊對著向他揮手告別的佩特拉致謝。

「欸?啊?那個?佩、佩特拉老師,今天謝謝你!」

「小心慢走喔。」

 

雨後的天空刷得如自己印象中水墨畫般透淨潔徹,就連鼻間裡所聞到的空氣都令人心曠神怡。走在旁邊的利威爾問了艾倫家的方向後就一直沉默不語。脫離住宅區後兩旁道路便是一片竹林,四周靜得很,一根針掉下來都可以聽得見它的聲音,與誰漫步在這道路上從來不是艾倫所可以想像的,如同整個世界都停在這一刻。

雨後的竹葉上佈滿了晶瑩渾圓的露珠,一去撥動就噹噹噹地敲起了清脆的聲音,宛如置身在一場自然的交響樂似的。這樣的旋律讓艾倫有種錯覺像是他早上利威爾置身在琴室內那動人心弦的樂音一樣。

「利威爾先生。」

踏著意外輕快的腳步叫著不知何時走在自己前頭男人的名字,艾倫發覺自己真的與利威爾很有緣,以及說也奇怪的是,在見過這個人之後腦海中所一瞬而逝的影像越漸清晰,每個跡象都在告訴他,他是為了這個人而存在。

「利威爾先生。」

他又喚了一次。此時利威爾終於停下腳步,皺著雙眉轉過頭無言地瞪著他。

「利威爾先生跟佩特拉老師是什麼關係?」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利威爾有些措手不及,卻也沒有停頓許久,只淡淡說了句:「高中同學。」

「喔?那麼為什麼今天會來我學校?」

「……問題可真多,小鬼。」

「欸?問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其實艾倫也並非是喜歡探人隱私的三姑六婆,僅是自己一向都是獨來獨往,突然多了個人可以陪他回家,嘴上免不了開始找話題想要打破尷尬的沉默。

「……接下來幾天會去代課。」

話一落下,艾倫臉上表情從楞然直接便成了大吃一驚:「欸──」

他發出了將停在樹梢鳥類全都嚇得往天空散去的驚天一聲。

「代課?啊、果然是音樂嗎?」

「為什麼是果然?我都還沒說是什麼科目吧?」

艾倫立刻笑吟吟地對著利威爾說:「只要聽過你彈的曲子一定都會想著是教音樂的嘛。」

「教……嗎?」

一抹嘲笑浮現在利威爾嘴角上,艾倫還看不清那是什麼含意就被隨即恢復方才面無表情的利威爾催促如果再不快點回家就不管他了。他邊嘟囔著哪有要送人回家還又說要拋他而去的人,邊加快腳步朝著自己回家的方向而去。

最後,他還是沒有從利威爾口上得知他為了什麼原因而來到他學校代課。

 

代課期間為一個星期。

只是對艾倫來說可惜的是利威爾並沒有在他們班級上代課音樂課,然而他們有著共同的默契。每天放學之後,利威爾會獨自留在音樂教室內,等待著那輕快的腳步聲從門後落下。

他們沒有互下約定,只是很自然地替對方留了點時間和空間。艾倫總會搬張椅子反坐著,兩手放在椅背,頭靠在手上,詢問利威爾今天要彈什麼曲子。利威爾不會對此回應,則是將目光放在鋼琴上,在隨意在某個音階上按下後便行雲流水般奏起樂曲。

當樂音結束,回過神時,轉頭瞧著在這不成文的約定開始之後每彈奏完曲子後就會陷入睡眠的艾倫。

「每次都睡成那樣會感冒的,小鬼。」

起身搖動著艾倫的身子,身體卻順勢地偏向一旁要往地面上掉落而去,利威爾忙緊著托住了他,看著他一丁點都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嘆了口氣,直接將艾倫的身體背了起來,邊思考佩特拉這個時間不知道還在不在保健室邊還是將步伐朝著保健室方向走去。

 

「欸?耶格爾同學又睡著了?」

像是已經習慣這個時間利威爾都會抱著沉睡的艾倫進到保健室,佩特拉迎上前去摸著艾倫的臉龐,確認不是因為生病才有這樣異常行為後,看著利威爾將艾倫身體緩緩放在病床上,佩特拉臉色還是充滿擔憂。

「這個星期以來都是這樣子,感覺有點奇怪,但是又沒有生病,難道真是最近課業壓力太重了嗎?」

「佩特拉,之前你說過他第一次昏倒是在課堂上的吧?」

「啊、是,就是你第一次進來保健室那天,聽抬他過來的同學說在課堂上就看到他臉色蒼白一臉想吐的模樣,隨即嘴上唸唸有詞,雙眼雖然是睜開著但卻不像是在看著誰,像是夢遊一樣,最後就昏倒了。」

「那、他們有聽到他說什麼嗎?」

「嗯……」佩特拉轉動著手上的鋼筆,思忖了下,說:「『我、是不需要的。』似乎,同學是聽到這句話的樣子。」

「『我、是不需要的』嗎……」

「果然是他們升學班壓力太重了吧?」

沉吟這句話後的佩特拉陷入了沉默,利威爾則是坐在床邊看著艾倫的睡顏沉默不語。

「利威爾先生,按照之前的經驗的話他這一睡就要一個小時了,反正我今天還有事情要在這裡處理,不如我在這邊等他醒吧?」

「不用了,回去……也沒事。」

參雜著鐵一般的灰色和濃郁化不開的藍色油漆般的眼眸,就像不符合時宜的冬季海洋一樣,利威爾兩眼直直地凝視著艾倫,左手慢慢摸撫上少年的白皙的肌膚。

佩特拉沒有注意到利威爾的舉止,偏著頭疑惑了下倒也沒有再阻止利威爾的好意,轉過身便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了。

「嗚嗯……」

男孩的雙眉突地皺起,像是做著什麼惡夢似的,頭部也一直左右晃動著。原本,只以為是小孩做惡夢那樣一下子就會平息而沒有多作注意的利威爾,但艾倫嘴上的悲鳴頓時變成了咆哮。就連安靜在旁工作的佩特拉都嚇到轉過頭,此時他看見的是利威爾整個身體壓在艾倫身上,而艾倫像發狂的狼向著利威爾大吼著,吼出的音量如粗糙的砂紙磨過再蹂躪過後那般淒切的刺耳。

「利、利威爾先生!」

佩特拉立刻跑上前想要幫忙壓制住艾倫的異狀卻被艾倫的腳踢中腹部而面露痛苦的臉色蹲在地上。

「究、究竟怎麼了啊?」佩特拉不解地看著還在跟暴動的艾倫抗衡的利威爾,那已經是脫離做惡夢的境界了。

「佩特拉,先不要靠過來!」

緊急狀況不能再多一個人受到傷害的利威爾立即阻止佩特拉想要再向前的念頭。眼前的男孩眼神已經不是他所熟稔散發如水晶般透徹的金黃色眼眸,而是流露著一股悲傷及怨恨所交雜的神情。

禁錮他雙手的手臂不自覺地繞至背後抱住了他,但隨即他感受到自己肩上一陣劇烈疼痛,不需要去確認他曉得是艾倫張開大口惡狠狠地在他肩頭上用力一咬。

「嘖!」

他沒有去反抗,任由疼痛如蟲蝕蔓延全身,接著空氣開始瀰漫著一股鐵鏽味。鮮血溽濕了衣領,但啃咬的力道卻沒有減緩。

「混帳!」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少年從惡夢的深淵爬起,只能將手把少年的頭壓在自己肩上,即便鮮血流淌讓他有些暈眩,但他心中卻有道聲音告訴自己不要去斥責眼前正在怒吼的少年。

「嗚……嗚……」

在吼叫聲持續一段時間後艾倫的叫聲越漸小聲,最後變為一開始所聽見的悲鳴。外頭緋紅的霞光灑落進來,將艾倫的睡顏照得通紅無比。利威爾拍撫著背部邊重新將艾倫放回病床上。望著還是緊皺著雙眉睡不安穩的少年,手指摩挲著沾著血跡的嘴唇,再放回自己唇內舔拭著。在旁人看來那樣的行為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圖?都不詳。

「利、利威爾先生,我幫你包紮吧?」

發現終於有自己可以幫忙的佩特拉趕緊起身拿了消毒用的藥水和繃帶,先將沾了血的衣服退去後,稍微清洗傷口後,佩特拉仔細將傷口消毒後,很快地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這樣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這幾天注意不要讓傷口感染了。」

利威爾頷首後又看向熟睡的艾倫,心忖著少年經過剛才那般掙騰,想許又耗去不少體力,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在這樣千思百緒交雜下他終於朝著佩特拉說道:

「佩特拉,我把艾倫帶回家看顧,明天幫他請個假。」

絲毫沒有讓佩特拉有反應的機會,當對方面露驚愕發出「欸」的聲音時他已經雙手抱起艾倫,而在要背起艾倫的同時也牽動到了傷口,不自覺地咋舌了聲。

「利威爾先生,沒事吧?不要勉強……」

「沒事。總之,拜託你了。」

看著利威爾真摯的懇求,佩特拉也沒有那個立場拒絕,只能頷首答應了對方。

 

 

那是令人感傷的夢。

自己一直都站在身旁當一個看戲的觀眾,猶如自己也身處這樣令人可笑的局面裡。

男孩原可以生長成一個普通的孩子,但因天時促使他從一開始就痛失了母親,在下定決心後就算被人嘲笑那太過遠大的夢想,他還是披荊斬棘地一步步向前走去,即便自己的存在就是自己所仇恨的存在,他仍是以要完成那夢想為目標。然而,他卻在那水晶洞穴內知曉這一切的仇恨都源自於自己的父親及自己。

『我是、不需要的。』

如果一開始就沒有他便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在那些堆疊成山的屍體當中有大半以上都是因為自己最初就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界所造成的。

那些朋友、同儕、長輩,甚至母親都是字幾所無知的原罪,沾染了鮮血所導致的。

他、是不需要的──

 

猛地睜開眼時,艾倫全身大汗淋漓。

「兵……長……」

嘴裡吐著陌生的字句,他兀地跳起身,本來惶然的心神此刻才終於從遙遠的夢境醒拉扯回來。張望四周看著自己所處的空間並非是保健室,亦不是自己的房間,一塵不染的地板和每樣東西都整整齊齊放置在該屬於他的位置,一切都如四格空間中被定型在其中似的。艾倫望著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地暗下來了,他只能想起自己沒有知覺之前是在音樂教室聽著利威爾彈奏著鋼琴的……對了,利威爾先生呢?艾倫一思及此,忙緊拉開身上的棉被,赤著腳丫要往房門出去時,那扇門也正好打了開來,筆直地撞上了艾倫。

「嗚啊!」

艾倫沒來得及閃開,整個頭被衝擊力整個身體往後仰去,撲咚地坐在地板上,隨後頭頂上傳來的是利威爾略帶不悅的聲音。

「……你在幹嗎?」

聽見熟悉的聲音,艾倫立即將視線轉向利威爾,在昏暗的光線中好不容易瞧清楚對方的面容後,本來高高掛在上頭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利、利威爾先生,這裡?」

「是我的家。你、不記得剛剛的事情嗎?」

伸出手將艾倫扶起後,利威爾將另外一隻手握住的承滿開水的杯子遞給了他。已經口乾舌燥的艾倫馬上仰頭喝盡,臉上盡是困惑的眼神,說:

「那個、我做了什麼讓利威爾先生困擾的事情了嗎?」

利威爾閉口不言,轉而手一身將作落在壁上的燈光開關打開,一下子光亮起來的艾倫瞇起雙眼適應燈光後才終於看見利威爾的右肩上綁著層層繃帶。

「利、利威爾先生你、你受傷了?」

直接扯開利威爾衣襟,看著還微微滲血出來的繃帶,臉上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是、是我做的嗎?」艾倫的語氣無來由的肯定,看著利威爾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更是篤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我睡著、睡著的時候做了什麼了嗎?」他雙手糾緊著衣領,頭抵在利威爾的胸上,當利威爾用著幾乎是冰點的溫度問他:「小鬼,哭了嗎」的時候,他使勁搖著頭,但那哽咽和吸著鼻子的聲響已經背叛了他。

下秒,背部傳來一陣溫暖的溫度,頭頂上有聲嘆息。想要抬起頭卻又馬上被利威爾一雙大掌壓了回去,耳邊聽見的是噗通噗通平靜安穩的心跳聲。

「你的確做惡夢了,大叫著、很吵的怒吼著,然後就朝我肩膀狠狠咬了一口,痛死了你知道嗎?小鬼。」

「我不知道……對不起……」雙手捏緊成拳,利威爾無法看見此刻的艾倫臉上表情是如此沉痛。他說那些話絕非指責,只不過是事實敘述,隱瞞或是欺騙都不會是他想要對這少年所想要做的。

「你做了什麼夢,還記得嗎?」

他們還是保持著互相擁抱的尷尬姿勢,利威爾沒有在意,艾倫也沒有意識到。他搖搖頭,但又隨即點著頭,這個動作讓利威爾搞得一塌糊塗也焦躁不已。

「究竟是有還是沒有,艾倫?」

比方才低沉且帶著怒氣騰騰的語氣一落下讓艾倫倏地從利威爾的懷抱掙脫,退了幾步,右手反射性地靠在左邊胸膛上,左手則順勢擺在腰際上,形成了奇異的敬禮姿勢,閉上雙眼、仰起頭神情肅穆站在利威爾面前,用著最大音量喊道:

「報告兵長!記得模模糊糊!欸……等等、我剛剛說了什麼?」

像木頭人一樣,停在奇特姿勢不動遲持沒有再做任何反應的艾倫抬起頭眼眶內卻只映入利威爾驀然放大的臉龐,在慌張之餘自己已經被對方捧住臉頰狠狠吻住了。

「嗚嗯!」

睜大的金眸頓時失了焦距,雙臂被對方抓得死緊,疼痛隨之產生,而身體也逐步往後退去,最後整個頭顱靠在牆壁上,雙腳被過度激烈的吻而開始顫抖,最後身體順著壁沿滑落下來。

待到利威爾放開雙手用著那雙冷冽卻又飽腹著各種感情的眼眸凝視著他時,艾倫眼眶中的淚水又再度落下,顫抖的嘴唇如霜般蒼白。

「……兵……長……」

想要保持鎮定的心在這一刻已被摧毀殆盡,利威爾衝上前緊緊報住著艾倫的身軀。

「混帳小鬼!」

艾倫低著頭,收緊十指,才膽顫心驚地環抱住利威爾的身軀。

「兵長、是有記憶的嗎?」沒有作聲,利威爾僅用著微微頷首當作回答。

「對不起,我醒過來了。對不起……」

「你做錯什麼?」

那是一個斥責的質問又或是一個關心的探問,艾倫沒有辦法去揣測。他只是將混亂無法思考的腦袋直接埋入利威爾沒有受傷那邊的肩上。

「你不記得你做夢時曾淒切的大吼著,用著極致痛苦的聲調說著你並不需要。」

「我……」混亂無比的頭腦一下子就將那些回憶翻箱倒櫃傾倒而出,「難道不是不需要的嗎?」

知曉所有一切都是跟源於自己時,他終於崩潰。

在那時驅逐巨人一直以為能用著自己的異能而達到這樣的夢想,然而最讓人憎恨到幾乎只能用大笑自己愚蠢的事實是,自己便是造成那些上千上萬人為了巨人而生命消隕的始作俑者。

「艾倫。」

利威爾讓艾倫看著自己。

「你所記起的是過去那令人生厭的記憶,就算那是我們曾經無法挽回過去的錯誤,但那並不代表需要你一直去背負它。讓你想起來絕對不是要你背負這樣的原罪,況且,那是屬於我們大人的責任,說難聽點,那是當時我們大人污穢的欲望,硬要將你們這些小鬼扯進來罷了。跟你說那一切都過去了你也根本聽不進去吧?」

「啊、是啊……那些為了我而死的人們……那些……」

湧入的回憶已經超過艾倫所能夠承受的,他將悲傷和罪過全都朝向自己襲捲,在要被吞沒之時,利威爾一把抓著他手背起身,對著他如同記憶那般一樣咆叫著:

「那麼就向前吧!混帳!原地踏步誰都不會去拉你過來的!你自己給我走過來!」

「走過去……?」

「啊啊,我會一直往前,就像樂曲只要一開始彈奏就除非到結束否則絕不可能中斷,你以為你在這個時代就可以逃避一切嗎?說到最後,只有你可以做,不要認為誰都可以取代你的位置!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利威爾的這句話一直迴盪著艾倫腦中。他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那句話已經轉變成一個又一個的音符,敲在艾倫徬徨不安的心上,然後如雨滴般慢慢撫平。

前輩子去逃避的現實,為什麼還要延續到這一世?為什麼還要讓他甦醒那段回憶,最終他是得不出個結果來的。

只不過,若自己還是無謂的將這些責任拋棄、那麼所有曾經為了他所死的、所被殺害的、所被啃食的,都變為更加毫無價值的屍骨了。

「利威爾、先生。」

仰起頭,雙眸如旭日東昇的一抹朝陽直直地注視著利威爾。

男人將手伸向了他,抿著下唇,等著少年的回應。

不用去看現在艾倫的表情,利威爾只是淡淡一笑。

 

一如那場滂沱大雨下,猶著看似禁錮的琴室中彈出最為自由的音符一樣。

那麼,答案是什麼?想必已經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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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